一、雪后
感恩节过后的周六,路上已看不见大雪痕迹,细小碎石不少。车胎无声无息瘪了,开小伙伴车,载一米八印度壮汉,后排挤上三个叽叽喳喳女孩,一路向北,去湖边老爷爷家中混吃混喝看电影。
老爷爷七十多岁,有上海前妻,痴迷中国文化,业余研究中国电影。爱和年轻人打成一片,组织聚餐吹牛观影会,他说,这样能逼自己多学点新东西。
老爷爷家庭院面向大湖,天高海阔,一览无余。落地窗边长茶几的一角摆着一副中式围棋。饭后,女孩子们跪在地上敲五子棋,我问老爷爷会不会下围棋,Go。他说不会。我说,小时候常下。
女孩子们一致投票决定看一部灾难片。两个小时下来,老爷爷和女孩子们眼泪汪汪,印度人无聊透顶。老爷爷家的腼腆黄猫也终于现身,在厨房的地上嗅来嗅去。我们对望一眼,他知我是狗,我知他是猫,擦肩而过,各自向前。
星夜回城,家门口吃到一张罚单。
到家打开微博,发现吴清源去世了。一个叫Go的Go Master。
二、东渡
吴清源小时,父亲去世,家中失去了经济支柱。所幸父亲在世时,教会他下棋,吴清源每日将父亲从日本带回的棋谱勤加练习,又被带着与京城名家过招,已小有名气。父亲过世后,母亲托人找到段祺瑞身边的围棋清客,希望能够获得资助。虽然少年吴清源不谙世事,一天早晨将段祺瑞杀得大败,鼻子气歪。但还是得到段祺瑞每月一百大洋的资助,直到段祺瑞下台。
“清源”这个后来变成正式名字的字,也是段祺瑞取得。
三•一八事件后,段祺瑞政府倒台,吴家失去了经济来源。早已辍学的大哥带着少年吴清源来到一家叫做“来今雨轩”的饭店与别人赌棋赢奖金,换取一家生活费。这时,吴清源十二岁。
古往今来,高人往往不愿轻易出手,公开棋谱更是随着报纸、杂志等媒体的发展很晚近才出现的事情。一方面古时候围棋一道闭门造车,高手们热衷于保存实力,关键时刻祭出法宝,扭转乾坤。生怕棋下多了,机关外泄。倘若毕加索天天作画,作品哪里还能那么值钱。江湖故老相传,日本国王子为当时扶桑第一高手,访唐时与唐朝国手对弈,唐国手弈至三十三手,下出妙手“镇神头”,维护国体,留下无数谈资。后世好事者分析,所谓“镇神头”就是长达三十三手的大定式,可算杀手锏。另一方面,高手也颇自重身份,既称高手,赢了也不称奇,输了岂不丢人?尤其是近代日本建立了严格的段位和棋份制度之后,下棋放佛高手间白刃相加,胜负伴随棋手终身,重若生死。如果没有必要的话,谁会轻易赌上一世英明呢。
养家糊口的少年哪里顾及这些许多,当时吴家困顿,祖母去世,无钱举办葬礼,幸亏一位和吴清源下过棋的政府高官送来五百元钱,方才度过难关。这时的吴清源只要有彩头,来者不拒。也正因为如此,短短几个月间,天才少年的名号便响遍京城,甚至传到在京的日本人俱乐部中。
此时吴氏福建老家的一位世交来京,这位在台湾经商的朋友专程拜访吴家,说在日本做棋手,收入可观。随即带着少年吴清源来到京城的一家日本人围棋俱乐部踢馆。连战连捷之下,手下败将中的一位日本商人,叫做山崎有民的,便萌生了将少年送至日本留学的念头。
同年八月,当时二十四岁的六段岩本熏访华。岩本是一位注定载入围棋史册的人物。他棋艺过人,年仅二十四岁便升为六段。当时段位还未膨胀,全日本九段只有名人本因坊秀哉一人,八段空缺,七段也只有濑越宪作、铃木为次郎等屈指可数的几名壮年悍将,六段已经具有非常强的战斗力。另一方面岩本在棋外也可算事务长材,二十六岁就已经是日本棋院理事之一,战后担任日本棋院理事长,向全世界传播围棋,居功至伟。
在山崎有民的组织下,岩本熏与中国棋手对局数局。其中与吴清源让子棋两负一败。岩本熏告诉山崎有民,如果天才少年在中国发展,水平应在三段、四段之间,倘若东渡日本,前途不可限量。岩本在日记中写道,“在日本能赢吴的业余棋士大概找不出一个来”、“我已经感觉到了这位少年棋风的犀利,他是一个非同寻常的天才。”
第二年,五段井上孝平访华。井上孝平是本因坊一门弃徒,据说是棋界第一个拥有大学学历的棋手,实力在五段之上。与吴清源的对局中,让两子的两局中盘崩溃,让先下成一胜一负。当时的报道引用井上的话“看得出来他十分熟悉日本围棋中的旧棋形,并且还对这些棋形进行了改进。少年吴清源已经大成。在让先与少年的两局比赛中,我能赢得一局,实在是非常幸运。”
十三岁的吴清源,已是中国第一人。
日本职业棋手对吴清源的赞扬坚定了山崎有民的信心,他把少年的棋谱寄回日本,当时日本棋院理事、七段濑越宪作在媒体上发出了“秀策复生”的感慨。
濑越宪作是当时除了本因坊秀哉之外数一数二的高手。当时日本棋院在历经重重波折之后,成立不到三年。其背后的赞助商大仓喜七郎对于濑越宪作青眼有加,委以理事重任。濑越宪作对于围棋的团结和发展做出了极大的贡献。在中国也有绝佳的风评。1919年,当时作为五段的濑越就曾游历中国。他在中国各地传授棋艺不受谢仪,理由是本来就是来中国游玩,并非专程教棋,受之有愧。他到北京段祺瑞府上与中国围棋高手交流。当时日本规则与中国规则颇有不同,他并不以棋艺高而颐指气使,而是入乡随俗地采用中国规则。国人下棋难免一拥而上,七嘴八舌,落子反复,而他能够平和地看待这些盘外的陋习,不以为意。回国后在报纸杂志撰稿,积极向大众介绍中国围棋文化、棋手进步情况,按今天的话说,此人兼容并续,颇有多元化精神。和他同一时期访华的秀哉则恪守日本棋道规则,丝毫不向中方妥协。中方众高手目睹了名人与濑越一局表演棋后,方知天外有天,对局何等肃穆,高手过招,生死相较。众人这才了解濑越的谦和宽厚,以及他促进围棋发展的拳拳赤子之心。这也促成了众人日后鼎力支持吴清源投入濑越门下,甚至一度明言,如果濑越不收吴清源为徒,少年不去日本也罢。
濑越宪作最初对于吴清源留学日本一事觉得颇为简单,住自己家中,一日三餐管够,下棋便是,何难之有。待山崎有民告知十几岁的少年肩负一家生活重担,不能轻易离家之后。濑越开始托人运作。
他先和日本棋院另一位理事岩佐銈找到当时在日本政坛颇为活跃、一贯促进中日友好的犬养毅。犬养毅酷爱围棋,而岩佐銈正是他的指导老师。濑越表明来意,说中国有一个天才少年,应当早日来日本,对于围棋发展和中日关系都有极大好处。犬养毅听明白濑越来意之后,说了大意这样的一番话:外交上问题不大,女婿正在北京担任公使,效犬马之劳自然理所应当,只是少年一家生计如何解决?另外,这个少年如果不是天才,自然不用如此大费周章,如果真是这般天才,日后你们这些棋手如何自处?当时日本围棋段位森严,棋手十年升段不成大有人在。况且承袭古制,九段天下只有一人,即为名人,是终身荣誉称号,除非去世,否则其他人断无进阶之望。濑越先生脱口而出:“这正是我所希望的啊。”犬养毅倍受感动,一口答应,请先生想方设法解决吴家一门生计问题。外交上的事情,就不劳先生费心,在下一力承担。
濑越于是找到日本棋院副总裁大仓喜七郎。1923年之前,日本棋坛有本因坊一门成立的中央棋院、濑越宪作等人创立的裨圣会,以及四十多年前脱离本因坊一门的秀甫创立的方圆社等三方势力,三股势力犹如武林三大门派,激励竞争的同时,也相互攻讦,固步自封。1923年关东地震,中央棋院、裨圣会遭到重创,无以为继。有灵活通达之士找到钟爱艺术的大仓喜七郎,希望能够获得大仓财阀的支持,重振棋坛。大仓喜七郎的父亲大仓喜八郎是一名军火商,于戊辰战争中大发横财,并在后来的甲午战争、日俄战争中赚得盆满钵盈。儿子喜七郎醉心艺术,一掷千金,日本第一家私人美术馆大仓集古馆便是出自他家。据说父亲曾经伤心得批评儿子一点都不像自己。儿子倒也振振有词,你那么多钱,要不是我怎么花得完?大仓喜七郎得知棋手们心意,只提出一个条件,希望日本棋坛摒弃门户之见,精诚合作,自己慷慨解囊,义不容辞。由此,日本棋坛四大世家三百多年的血雨腥风、方圆社与坊门半个世纪来的恩恩怨怨,终于画上句,日本棋坛也短暂地空前团结一致,于1924年成立日本棋院。
士人谈钱,未免尴尬。濑越宪作面对一贯对自己信任有加的大仓喜七郎也无法畅所欲言。他盘马弯弓,说在中国发现个神童,棋艺精湛,前途不可限量云云。说着拿起棋谱就要打给大仓喜七郎演示。大仓笑而制止,单刀直入问道,是不是要钱?围棋自己不懂,你濑越说这人是天才,我就相信。一个月二百够不够?当时日本,一个大学生毕业的工资是四十日元。
此时,山崎有民与濑越宪作通信已经五十余封,历时两年之久。据说当时北京邮局的员工看到日本来信,就猜恐怕是濑越有消息了,要送到日本商会山崎有民手中。
万事俱备,吴家也终于下定决心,东渡日本。
山崎有民后来在送吴家东渡日本、回到北京后,收到中国报纸的诸多赞美。在他的《吴清源和围棋》中写道,“极力主张排日的亲美派报纸《益世报》也对日本人的这次热情举动不惜版面加以称赞。北京基督教青年会是一个排日的团体,而我回到北京后不久,这个青年会却为我举行了欢迎会。”基督教青年会的一个代表发言是这样的,“对于日本国民充满热情的接待,我们只有送去深深的谢意。我们必须分清是非,对的就是对的,错的就是错的。从这个意义上来讲,在吴清源这件事情上,无论我们怎么样做都不足以表达我们的感谢之情。”
诸君肝胆相照,颇有古风,仿佛当年顾观贞请纳兰性德营救吳兆騫。
有个传说,大教堂倒塌了,来自四面八方三教九流的陌生人汇聚在一起,重建大教堂。随后,转身离开,不留姓名。日本传统节日,会有神舆游行。数十人甚至上百人抬着摆放神位的木架,木架上装饰得如阁楼一般。稍微大点的神舆甚至会让真人扮成“神”坐在木架之上。我有幸听到、读到这样一个类似大教堂、抬舆的故事,将建设大教堂的陌生人、抬舆的人故事记录点滴,聊表敬意。
三、争棋
围棋是最接近武侠世界的体育运动。有纵横天下,令群雄束手的绝顶高手;有血雨腥风,绵延数百年的世家恩怨。
日本围棋兴盛首推十六世纪中叶,一世本因坊算砂。他本是一介僧人,因棋艺获得织田信长赏识,被赐予“名人”称号。从此,名人也就成了天下第一的代名词。丰臣秀吉掌握天下大权之后,拜算砂为师,设立棋所,为天下第一的国手提供政府津贴。德川幕府成立之后,天下太平,幕府将军德川家康更是酷爱围棋,常常与算砂切磋棋道。从德川家康开始,棋所制度、升段、名人产生,以及棋手俸禄制度得以一一完善,奠定江户三百年围棋历史。2004年,第一届围棋殿堂,德川家康与本因坊算砂毫无争议地入选。
当时有本因坊、安井、井上,以及林四大围棋世家。四家每年齐聚江户城,在将军面前对局,即所谓的“御城棋”制度。在那个大众媒体尚未诞生的年代,御城棋和类似高手一对一搏杀的争棋,是当时为数不多的围棋公开较量。四大家为了争夺这至高荣誉掀起无数明争暗斗,同时也诞生了棋史上众多震古烁今的名字。
二世本因坊算悦与二世安井算知因六番棋结仇。后来安井算知凭借与权贵的良好关系,当上名人棋所,三世本因坊道悦背负坊门荣誉,为挑战名人安井算知,向幕府立誓输棋流放荒岛,从而获得与安井算知六十番争棋的资格,冒死搏斗十二局终于领先。四世本因坊道策被任命为名人棋所,天下无敌,棋力据说有十三段之多,开辟现代围棋理论基础,创段位制度,被尊为前圣,是很多人眼中和秀策、吴清源并称的棋史三大天才之一。七世本因坊秀伯继承坊门家督,年仅十八岁,五段棋力,受林家和井上家肘掣,愤而与六世井上因硕争棋,八局之后,以四胜三负一和领先,而然心力憔悴,在第八局结束的时候吐血倒下,对局终止,三年后,撒手人寰。十二世本因坊丈和连横合纵,当上名人棋所,却因此与三家结仇。井上家十一世幻庵因硕派得意弟子赤星因彻挑战丈和。双方难解难分之际,收官阶段,丈和连打三招妙手,赤星因彻吐血,一个月后身亡。丈和击败赤星后,世人同情弱者,再加上丈和为当名人而进行一系列幕后运作手段败露,丈和不得已辞去名人,幻庵因硕趁机申请名人棋所,十三世本因坊丈策遣门下弟子、后来的十四世本因坊秀和与之争棋二十番。第一局下了九天一夜,幻庵两度吐血。秀和之后,十几岁的少年秀策横空出世,二十岁开始参加御城棋,创十九局全胜记录,天下无人能敌,可惜三十四岁英年早逝,被尊为后圣,和道策、吴清源并称棋史三大天才。
进入明治时代,秀甫离开坊门,创立了为围棋传播做出极大贡献的方圆社。社中天才水谷缝次因升段问题与高桥杵三郎争棋,连胜之下,被对手力挽狂澜,对局结束五天后,口吐鲜血,两日后去世。此时,安井家最后一任家督安井算英与弟子对局时中风而去死,为三百年历史的安井家画上了句号。迈入昭和时代,由于日本棋院成立,四大世家烟消云散,绵延数百年的冤仇一笔勾销。可自从日本棋院官方刊物《棋道》创刊伊始,就出于历史积怨,以“擅自参加报知新闻棋赛”的理由,将雁金准一等五名棋手除名。雁金准一与末代本因坊秀哉积怨已久,号称一生之敌,破门之后,依托报社成立棋正社。此时尚是一家小报社的《读卖新闻》抓住机会,举办日本棋院与棋正社的对抗赛,一时洛阳纸贵,销量大增。于是《读卖新闻》趁热打铁,由该社组织第一次十番棋——日本棋院的铃木为次郎对棋正社的野泽竹朝。其时野泽已经患有肺结核,比赛中屡发高烧,对局甚至需要与对手隔离,每局后必须休息三四个月才能进行下一局,下至第九局,已是棋赛开始后的第三年了。野泽燃烧生命,先胜后败,在第九局奕成和局之后,抱憾去世,这次十番棋也只下了九局。
自古以来,对棋手而言,争棋就是将性命孤注一掷的白刃战。吴清源就是在这样的背景下投入前后长达十六年之久的擂争十番棋。其中一度流离失所,饥寒交迫,一度离群索居,与世隔绝,一度为日本棋院除名,背水一战。
1939年,与木谷实十番棋。因为在镰仓建长寺举行,又称镰仓十番棋,是吴清源不败神话的开端。早在此次十番棋之前,吴清源就与好友下过一次十番棋,当时战成三胜三负之际,木谷实升段,二者无法分先对局,遂终止。此次十番棋正值日军侵华高潮,舆论千夫所指,盘面一波三折,至第六局五胜一败,将好友降级。
1942年,与雁金准一十番棋。雁金准一为与吴清源对局,退出与日本棋院积怨已久的棋正社,不惜自降身份(当时日本没有九段,雁金准一为八段,吴清源为七段)提出分先对局,至第五局四胜一败,老将仅剩一城,对局终止。
1943年,与藤泽库之助十番棋。藤泽当时为六段,风头一时无两,号称“黑先无敌”。由于吴清源升为八段,因此此番十番棋定下了对吴清源非常不利的规矩,藤泽定先。不过好在藤泽肯定也将升段,按吴清源自己的话说此次十番棋“胜败无忧”。奕至第七局,吴清源出人意料地四胜三负领先一局。最后三局恰逢1944年五月至七月,吴清源饥寒交迫,连负三局。
1947年,与桥本宇太郎十番棋。吴清源的家在东京轰炸中被夷为平地,两年来随着玺宇四处流浪,过着颠沛流离的生活。由于笃信宗教,与棋界人士不通音讯,已经整整两年没摸过棋。同时,中国舆论对吴清源颇为不利,有人希望将吴清源遣返回国,作为为日效力者加以批判,而日本媒体又由于国籍事件,捏造吴清源宣布回国的消息,一时间吴清源众叛亲离。在风雨飘摇之中,濑越宪作迫于巨大压力,代弟子向日本棋院递交辞呈。棋界好友无不痛心疾首,希望以一场大败来唤醒执迷不悟的吴清源。第一局吴清源输得惨不忍睹。第二局从布局就开始崩溃,没想最后吴清源爆发出强大的战斗力,力挽狂澜。至第八局,六胜二败,将师兄降级。
1948年,与岩本熏十番棋。岩本当年连夺两届本因坊,吴清源深受玺宇教团的困扰,居无定所,晚上无法休息。旁观记者记录,对局时吴清源困意不断,哈欠连连。然而在这样的情况下,至第六局,五胜一败,岩本降级。第七局结束的时候,吴清源于候车室中收到妻子来信,二人决定脱离玺宇,随即掉头北上,与妻子会和。
1951年,与桥本宇太郎第二次十番棋。桥本宇太郎重夺本因坊,遂开始与吴清源的第二次十番棋。由于上次被降级,桥本采用先相先对局。最终吴清源五胜三败二平再次胜出。
1951年,与藤泽库之助第二次十番棋。在吴清源向藤泽的各种条件妥协之后,藤泽依然百般拖延,致使这次十番棋拖延一年方才开始。此次十番棋,由于双方都是九段,采用分先对局。至第九局,吴清源六胜二败一平,将藤泽降级。
1952年,与藤泽库之助第三次十番棋。早在第二次十番棋开始之际,藤泽就提出,万一输棋,希望能够举行复仇十番棋。此次十番棋,藤泽怀揣向日本棋院的辞呈,准备万一再输了就不再下棋。至第六局,吴清源五胜一败,将藤泽再将一级。从此,藤泽库之助改名藤泽朋斋。
1953年,与坂田荣男十番棋。其时,坂田为八段,号称剃刀坂田,曾在六番棋中让吴清源吃尽苦头。此次十番棋,坂田采用先相先交手。至第八局,吴清源六胜二败,坂田被降为定先。
1955年,与高川秀格十番棋。高川秀格已在本因坊战中创下三连霸(高川最终本因坊九连霸)佳绩。至第八局,吴清源六胜二败,将高川降级。
至此,天下已经无人能与吴清源平手过招。
金庸曾说,今人最推崇吴清源。围棋界有句戏言:木谷实的徒弟,金庸的师傅。说木谷实弟子众多,高手如云,段位之和足有数百段之多。而金庸酷爱围棋,四处拜师,师傅们的段位加起来也上百。金庸对吴清源的棋打谱甚勤,不仅仅在小说中用到了很多下棋的情节,而且所阐释的棋理颇为通透,与武侠世界严丝合缝。我一直以为,他笔下的独孤求败的原型和“无招胜有招”的理念就源于吴清源。《世纪风云吴清源传奇》中讲吴家东渡之前,濑越宪作为了最终摸底吴清源,派弟子桥本宇太郎前往北京与吴清源下测试棋,负责解说的江铸久不由面露微笑,忍俊不禁,随口说道金庸的武侠小说中用到了不少吴清源的生平经历。我猜,他想到了《射雕英雄传》中尹志平远赴大漠测试郭靖武功一段。
另一位武侠作家徐浩峰毫不隐讳地以吴清源为原型,写《大日坛城》。以武功阐释棋理,以棋理演示武功,作品中揉合了诸多与吴清源对局之人对于吴氏棋风的评论,借武功加以诠释,别具一格。他在小说后记中含蓄地表示,与吴门弟子江铸久、芮迺伟夫妻相交相识,相信对于吴清源有着超过常人的认知吧。
四、悬崖
按理说,日本棋院成立、末代本因坊秀哉名人隐退之后,早已不复存在的“棋所”已经不是棋手们追逐的唯一目标,大众媒体发达,各种头衔战兴起,“名人”已经不是天下第一人的代名词,只要赢得相应赛事自然可以称为名人,就连“本因坊”这个棋界传奇姓氏也被秀哉捐献出来,成为一项每年举行的棋赛,从此世上再也看不到某某世本因坊,而是变成了极具现代气质的“某某届”本因坊。再后来,总也升不上段的棋手们闹起革命,段位制度大大变革。在吴清源撰写回忆录的八十年代,全日本大概就有一百多个九段。今天,整个东亚地区,九段可能接近二百位之多了吧。以前伴随棋手终身的交手记录,也不再坚持。经常看到被吴清源在十番棋中降了一级或两级的棋手,到另一项赛事中与吴清源平手过招。总之,时代变了。同时阴错阳差之下,吴清源又未获得任何头衔战冠军,以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战绩坐拥“昭和无冕之王”的称号,似乎有些黯然。
但这并不说明吴清源的十番棋战绩轻而易举,胜负与他身家性命息息相关,他的境遇远非今天进退无忧的职业棋手所在的优沃环境可相提并论。
因为他是一个外人。
首先他是一个外国人。
前面说过,大仓喜七郎慷慨解囊,为天才少年每月提供资助二百日元。凭借这笔当时可谓巨款的收入,除了吴清源二哥之外,一家老小陆陆续续迁往日本,大哥和三个妹妹甚至在日本完成了教育。但是这笔赞助有个条件:为期两年。一旦吴清源学业无成,只好回到中国。吴清源赴日不久与名人秀哉在一局棋赛中相遇。根据双方交手段位差距,秀哉需要让吴清源三子。此前在吴清源定为三段的测试棋中,秀哉名人让二子与吴清源对局,当时日语都听不太懂的吴清源没有丝毫压力,轻松取胜,对局也被名人称为“让二子的名局”。到了更加轻松的让三子局,吴清源反而被名人的威势所震慑,师傅濑越也说,“让三子输了就回中国吧”,少年吴清源陷入苦战,最后方才险胜。对于一个父亲去世,家中朝不保夕,面对亲戚们责难,依然打谱不已的天才少年,“回中国”就意味着“没棋下”。
“中国”“日本”是他一生的羁绊。1933年,中日关系日趋紧张,吴清源以“三三•星•天元”的名局挑战本因坊一门,报纸铺天盖地,将这局棋引申为“日中对抗”。规则、舆论双重不利,吴清源以二目败终局。最后收官阶段,吴清源已经输定。即使如此,对局休息室中挤满了黑压压的坊门弟子,人手一张棋谱,将万千变化研究透彻,可谓黑云压城。然而吴清源在自己的传记中淡然写道,“那时我本人由于周围人们的特殊照顾,对社会上发生的骚乱一概不知,如今仔细一想,输了棋,处境反倒好多了。”
1936年,吴清源入籍日本。
1937年,吴清源进入富士见疗养所修养。时至中日战争高峰,他写道:“就在疗养院内最大的一间病房墙上,贴着一张中国大陆的地图,患者们每天都将日本军进击的状况记录其上。他们在我的面前总是避而不谈,但我却清楚地知道,这间最大的病房里,除了日本军进击而别无其他话题。”
与好友木谷实的镰仓十番棋,正值中日激战正酣,日本宣传机构全力以赴,宣布日本民族在亚洲的“优越性”,大肆宣扬“支那人愚蠢”,嘲笑中伤中国的报道连篇累牍。对局过程中木谷实一度晕厥流鼻血,此时吴清源局面不利,陷入苦战,自顾不暇,对木谷实的情况未加详查,继续对局。记者添油加醋报道出来,读者一片哗然,纷纷指责吴清源残忍,甚至有报道以此为题,写出“中国人是残酷的民族”的相关报道。包括木谷实在内的职业棋手对吴清源的做法相当体谅,木谷实本人甚至还颇有歉意。然而读者们不依不饶,吴家陆续收到恐吓信,家中被扔石头,对局一时进退维谷,难以为继。最后濑越宪作毅然决定对局继续进行,同时鼓励吴清源:“即使丧失了宝贵的生命,身为棋手,死在盘上,也应心甘情愿、在所不辞。”
在棋道上,吴清源也是外人。
吴清源最初学棋是通过父亲。父亲留学东洋,学无所成,却背回来好多方圆社的围棋书。吴清源的棋主要是从谱上学来,自我钻研而成,并没有拜在中国哪个名人门派之下,所以棋风天马行空,无拘无束,不受定规定式影响,对局常有自出心裁的创见。名噪一时的“大雪崩内拐”定式虽然出现在吴清源十番棋之后,但是早在北京时代,吴清源就有意识地对日本流行定式进行修改,推陈出新,在对局中加以运用。濑越宪作感慨此少年为“秀策复生”绝非简单溢美之词,因为当时的少年天才主要学习的资料就是秀策的棋谱。
在吴家决定最终东渡日本之后,为了最终判断吴清源棋力如何,濑越宪作派座下弟子,有天才少年之称的桥本宇太郎四段专程前往北京,测试吴清源实力。据说,桥本一边下棋,一边摇着扇子,嘴里嘟嘟囔囔,“太厉害了!”“真是了不起啊!”云云,颇有濑越一门小师弟曹薰铉一边下棋一边哼《拉网小调》的风采。赛后,桥本讲起老师如何授棋,说濑越基本不教弟子们如何下棋,门下弟子各练各的,自行打谱,上台讲解。
濑越宪作学棋也颇为传奇。他本是广岛人士,围棋学自祖父。祖父教棋,别具一格,每天一局棋,首先让濑越九子。下满五十局,不论胜负,少让一子。直至二人分先。濑越小学毕业后,开始打古人棋谱,直到二十岁成为职业棋手之前,都没有正式拜师。有着这样经历的老师,教起学生来自然放任自流。
吴清源和木谷实开创新布局时,不仅仅本因坊一门意见众多,口诛笔伐,就连老师也不甚看好。吴清源与秀哉最著名的“三三•星•天元”一局,濑越甚至断言,弟子不到百手就会溃不成军。极有生意眼光的报社甚至组织师傅弟子对抗赛,来一较高下。
好在老师虽然意见不少,但对吴清源并不干涉。多亏了濑越这种海纳百川的胸怀,吴清源无拘无束,行云流水的棋风才得以自由成长。倘若他一开始投入坊门——在吴清源最终东渡之前,的确存在这种可能,恐怕就没有我们今天看到的传奇。
最好的例子就是久保松胜喜代三个弟子的境遇。久保松是关西人士,收了三个非常有前途的孩子,分别是桥本宇太郎、前田陈尔,和最小的木谷实。为了让弟子们有更好的前途,他将桥本宇太郎送给濑越宪作,木谷实送给铃木为次郎,年纪稍大的前田陈尔自己选择了名气最大的本因坊秀哉。而最终棋道上的成就,也以前田最小。抛开个人天赋一说,以坊门森严的规矩,这不能下那不能打的风格,吴清源哪里来的自由成长。
他无门无派,一介散淡人,就连弟子也不像他。
好友木谷实二十八岁在东京创建木谷道场,搜罗几十个小孩子在家中吃喝拉撒。大竹英雄、加藤正夫、石田芳夫、武宫正树、小林光一、赵治勋、小林觉皆出自他的门下。吴清源也常常陪少年英雄们下上几手。吴夫人回忆,有一次病了,打电话给木谷实家,希望差遣个佣人帮忙做饭,结果来的是十几岁的加藤正夫和武宫正树。据说,他们做饭还蛮好吃。
吴清源一代宗师,座下弟子寥寥,都是和他一样的海外飘零客。我常想,倘若他生活在一个安定的祖国,或者是像现在这样的承平年代,他会不会像木谷实一样开宗立派呢?恐怕也很难,他棋风无相无形,最是难学。他像一颗流星,照亮天际,却无迹可寻。
即使在吴清源颇为自信的信仰方面,他也是个外人。
吴清源在日本最早接触宗教是在1931年。他与木谷实一道拜访西园寺公毅。西园寺是日本仅次于五摄政的九清华家之一。西园寺公毅爱好围棋,希望促进中日友好,于是托木谷实带吴清源前来造访。
西园寺公毅倡导一种利用意志力治病的信仰。吴清源一来二去,就与西园寺非常熟络起来。经常在西园寺家和木谷实探讨新布局,和西园寺吃饭下棋自然不在话下。“当时,先生找到我身体里不好的地方后,口中念念有词,吆喝着以其意志来给我治疗。‘这样就好啦。明天的比赛肯定能胜’被先生这样一念叨,顿时便不可思议地觉得我必胜无疑了似的。”
对于吴清源由此笃信宗教,我是这么理解的:围棋虽然是一项智力运动,但对体力消耗非常之大。据说林海峰下一局棋,体重减轻一公斤,需要三天才能恢复过来。吴清源身体本就很虚弱,升段赛一旦开始的时候,一周要连下两盘之多,他的身体很容易就进入了入不敷出的状态。更遑论紧张的赛事带来的巨大精神压力。这个阶段,西园寺公毅在很大程度上成为了吴清源的精神支柱。
1935年西园寺公毅患癌症去世。吴清源此时已经升为六段,棋赛日趋激烈。“对当时已筋疲力尽的我来说,能得以修心养神的地方,唯有西园寺先生的府第。•••心灵深处仿佛顿时出现了无底的空洞,”
在这种情况下,吴清源一度崩溃。写信推迟赛事,坐船回到天津,参加一个叫做“红卍会”的宗教团体。再经过了六十天的修习之后,禁不住日本方面的再三催促,吴清源只好回到日本重装上阵。结果不出所料地病倒了,只能躲在疗养院中修整。
1940年,中日战争日趋激烈。华侨纷纷回国,吴家也全部离开,只剩吴清源一人。于是吴清源“不得不十万火急地成家立业”。据说当时吴清源只提出了一个要求“信仰”。关心吴清源的宗教界人士将中原和子介绍给吴清源。1942年,二十八岁的吴清源与二十岁的中原和子结婚。
当时中日战争已经逐步扩大,吴清源无法收到北京红卍会寄来的坛训。日本宗教“玺宇”与红卍会形态颇为相似,和子又是教主的远亲,于是夫妻二人顺水推舟成为信徒。
1945年,吴清源的家被炸毁。夫妻二人开始了跟随玺光尊为期四年的流浪生涯。
和所有邪教组织一样,玺光尊对于吴清源只有利用之心。为了达到控制吴清源的目的,平时起居有意识分化吴清源和妻子。甚至使出美人计来离间吴氏夫妻。当时吴清源与棋界音讯全无,1947年与师兄桥本开展十番棋也是出于玺光尊的指示。因为玺光尊认为这样会给自己带来人气,更何况吴清源不菲的对局费全部落在了自己的腰包。吴清源当时被玺光尊洗脑非常成功,对局前后见到昔日师兄、老师也不发一言。报纸广播更是一无所知。
与桥本对局之前,吴清源的日本国籍被愤怒的中国占领军吊销。此事说来甚是后现代,然而却是那个纷乱年代的真实情况。在第一局输给桥本之后,愤怒的占领军再次愤怒起来,把吴清源的中华民国护照撕毁,吴清源夫妇就成了没有国籍的人。
报纸添油加醋,刊登访谈说吴清源意气风发,拜拜日本,我要走了,天下第一,回到中国云云。一时间吴清源不见容于中日两国。棋坛好友也痛心疾首,希望桥本狠狠教训吴清源,方才令他幡然悔悟。时任日本棋院理事长的老师濑越迫于重重压力,代弟子递交辞呈,随后自己也辞去了理事长的职务。然而,这一切吴清源尚且蒙在鼓中,直到几年后才重新获得中华民国国籍,七八年后才知道自己已经被日本棋院除名。
吴清源自道,玺光尊信徒多是些世上半呆半傻正直善良之人。想来,或许像吴清源这样的人,更容易在宗教或者棋道上得到更高的境界。
玺光尊频频作怪,夫妻二人也终于有所察觉。
1948年,与岩本熏的十番棋第七局在东京举行。对局后,他收到妻子的来信,说自己遭到驱逐,再也不打算回到玺光尊身边了。读罢来信,他掉头北上,去北海道与妻子会和。
此时,吴清源来日本二十年,除了妻子,一无所有。
“外人”这个印记,伴随他终身。国籍、棋道、信仰,概莫能外。
1947年之后,吴清源孤家寡人,成了“读卖报社棋手”。一旦输了,后果可想而知。以日本棋院之僵化,吴清源必然无棋可下。即使到了九十年代,芮迺伟以世界第一女子高手的身份流落日本,尚且投告无门,更何况那个人人背负国仇家恨的年代。只要吴清源不再赢棋,对《读卖新闻》便毫无利用价值。吴清源击败高川秀格后,世上已经再无高手可与他平手过招。《读卖新闻》宣布十番棋计划终结,立刻换了一副嘴脸——反正他吴先生好说话,不欺负岂不可惜,再后来吴清源车祸棋力大降,报社不顾吴清源自身意愿,一意孤行要为吴清源举办引退棋。吴清源坚持要下棋,便领了为数寥寥的一笔款子做退休金,与《读卖报社》终止合同,重新出发,再战江湖。
吴清源自道,自己下的每一次十番棋都是站在悬崖上的决斗。诚非虚言。
五、逆旅
我十几岁时学下棋,围棋、国际象棋,甚至还有国际跳棋,不为扬名立万,不为与人对弈,只为挥霍过剩的精力。假期足不出户,抱着棋谱就打。一天在放旧书的档案柜子里翻出一本绿色封面的《星定式》,从此知道了吴清源这个名字。假期结束,语文老师要求每人带一本假期读的传记,供她检查。我带的就是刚刚那时出版不久的《天外有天》。老师在班上说,有些同学净读些没有名气的人的传记。如果不是死后哀荣如此,今天大部分人可能还是不知道吴清源是谁。
对于一个十几岁的少年来说,吴清源天下无敌,一往无前,十番棋震古烁今,一招推翻百年来俗规定式,自然是心目中的英雄。这次再读,他的形象更为立体。
吴清源除了棋,其他什么都不懂。多年下棋,对局费都是由别人帮他协定,自己一概不知。据木谷实说,每次日本棋院都扣下四乘之多。离开玺光尊后,由于家在二战被毁于一旦,之后的对局费又一文不剩的交给教主——这件事的后遗症就是,吴清源夫妻一分钱没挣到,还得交税,不得已只好分期偿还,《读卖新闻》为了防止吴清源把和岩本熏十番棋的对局费交给玺光尊,便以报社的名义为他买了一套房子。按理说,这套房子是吴清源的,他大可早早过户到自己名下。然而夫妻俩嫌麻烦,就一直放任自流。后来的棋坛花花太岁藤泽秀行自己开了一家房地产公司,劝吴氏夫妻把这套房子卖掉,好赚一大笔时,才发现两人居然一直没有对房产过户,惊讶地眼珠子掉下来。在我们这些凡人看起来不可思议的事情,比如国籍被人注销又注销、被日本棋院除名后七八年才知道,对于棋呆子来说实在顺理成章。
他身上还有一种独特的纯真气质。窦文涛在《锵锵三人行》中最念念不忘的是吴清源在回忆二哥参加了“著名的二万五千里长征”之后,信手加了一句:“他真是很能走啊!”演播室笑到打跌。吴清源夫妻随玺光尊四处流浪时,还有一个日本著名的相扑横冈双叶山,也抛家舍业拜在玺光尊门下。时值隆冬,教徒们要用冷水浇身以此敬神祈祷。吴清源和其他的教徒都会等双叶山先浇,因为大胖子的体温让浴池暖和不少。可见,棋呆子也有鸡贼的时候。
人物传记,归根结底是在回答一个问题:来自何方,去向何处。这篇小文完全源于各种公开出版的吴清源传记,没有什么独家发现,只是一次探索吴清源精神世界的尝试,然而在比照了各种资料,吴清源的形象更加立体之后,我却感觉和他的距离更加遥远。
这种距离,一方面是源于我不懂日文,所能够接触到的资料有限。为数不多的中文传记又过于恬淡。无数跌宕起伏的纷争,在吴清源笔下散淡得看不出什么痕迹,他“回首向来萧瑟处,也无风雨也无晴。”读者倘若一不留心,无数涌动暗流便擦肩而过。吴清源的大哥最早也随吴清源东渡,并在日本完成学业。他很早便离开日本,回到中国。因为受不了日本人对于中国人的歧视,吴清源的大哥甚至迷路之后都不愿向警察寻求帮助。吴清源自道,自己倒没什么感觉。
出版过两本吴清源传记的记者片山桂一在接受《三联周刊》记者采访时,说当时日本敌视吴清源的只是少数,大多数人还是非常友好地欢迎吴清源的到来。我相信片山桂一是真诚的,只是中国和日本都是非常封闭的社会,以我们中国人对于外地人的态度推而广之,自然不难理解这种友好处于何等程度。
兄弟二人对于同时受到的待遇有着不同的感触,可知,吴清源笔下所遭受的不公,所遇到的挫折,所经历的困境,恐怕要加上一两分才是。
另一方面,就棋道而言。我棋艺低微,并不能透过吴清源众多惊世骇俗的棋谱来理解他的精神。徐浩峰说吴清源的棋,是失意者的棋。我猜这也是徐浩峰的夫子自道吧。吴清源恐怕不会对这些事情有所介怀。于行云流水、自由无拘之外,我无法感知他的灵魂深度。
林海峰曾经回忆,一回夜宿老师家,半夜出来上厕所时,发现老师一人在房中打坐,真可谓云母屏风烛影深,长河渐落晓星沉。所谓传奇,就是天下无敌。我们看到叱诧风云,纵横捭阖,按照自己的心意,为他加上无数意涵,说他“天才”,说他“用功”,说他“打败日本”,说他“为日效力”。可是每日长达十几个小时的打谱,无数次静夜禅房枯坐,十番棋上如拼刺刀一般打出一手又一手的妙招,背后所承载这种独与天地往来的孤绝和寂寞,又有谁能体会。对于吴清源来说,这一切恐怕不足为外人道也。
围棋,说到底不过是雕虫小技。和写作、绘画、唱歌、读书、喝酒、打牌一样,是一种自我表达,是我们在这个宇宙中自处的方式。吴清源这样一个人的一生,给了我们什么样的启迪?我不知道。作为一篇文章,似乎应该得出一个确凿无疑的结论。但是无论什么样的结论,我都不能说服自己。只好自己安慰:如果说,写传记是在讲一个人来自何方,去向何处。那么读传记又何尝不是如此呢?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
六、孤鸿
转眼之间,来到这座城市整整四个月。这里毗邻大湖,长云低垂,天色沉郁似海,终日有海鸥盘旋。与故园波涛千倾,碧空如洗相比,另有一番情趣。一直读东坡词,他爱写孤鸿。贬谪黄州,心情抑郁之下,自我安慰“时见幽人独往来,缥缈孤鸿影”,想起老师欧阳修的平山堂“欹枕江南烟雨,杳杳沒孤鸿”,发呆思考人生就感慨“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
这里雪很大,天气却不算冷。近两米厚的大雪,两三天功夫便不见踪影。倘若有一只孤鸿落在这样的雪地上,不知会留下什么。
段祺瑞,1865年生,三次出任总理,北洋之虎。为人正派。一生酷爱围棋,潜心修佛。九•一八事变后,拒与日本人来往。1936年病逝于上海。
犬养毅,1855年生,意志倔强,嫉恶如仇。私生活无欲无求,对处于困难之中的人一定会伸出援手,庇护过孙中山、蒋介石。1932年5月15日,作为首相被刺杀。从此,军部逐渐控制日本政局。
岩本熏,1902年生,天才少年,二十六岁升为六段,四十六岁任日本棋院理事长。一度到巴西做咖啡生意。自己掏钱在圣保罗、纽约、西雅图、阿姆斯特丹等地建立围棋中心。2011年第八届围棋殿堂入选。
濑越宪作,1889年生,座下桥本宇太郎、吴清源、曹薰铉三大弟子,为整个东亚地区的围棋发展做出了巨大的贡献。二战后任日本棋院理事长。1972年,因无法继续下棋而自杀。2009年第六届围棋殿堂入选。
桥本宇太郎,1907年生,濑越宪作门下,1950年创关西棋院,与日本棋院分庭抗礼。2014年第十一届围棋殿堂入选。
木谷实,1909年生,年轻时有怪童丸之称的少年天才,与吴清源一道开创新布局,开现代围棋风气之先。二十八岁开设木谷道场,周游全国,甚至前往韩国发掘有才能的弟子。培养众多围棋超一流高手,座下弟子突破五百段。2010年第七届围棋殿堂入选。
吴清源,本名吴泉,1914年生,1928年东渡日本,1942年与中原和子结婚,2014年卒。生前败尽天下英雄。
参考资料
《吴清源回忆录》,吴清源,1990,人民体育出版社。此为吴清源1984年出版的回忆录《以文会友》的中文版。
《天外有天》,吴清源,1996,北京燕山出版社。《天外有天》是1988年出版的台湾版《以文会友》的引进版(?)。相比《吴清源回忆录》加入了金庸、沈君山等人的序,减少了很多文字方面(翻译?)的讹误。
《中的精神》,吴清源,2003,中信出版社。新千年后,由桐山桂一执笔,对吴清源在《东京新闻》和《中日新闻》的连载专栏整理而成。主线与《天外有天》别无二致,细节却有很多不同之处。想来应是吴清源距上次自传二十年来心境变化所致。
《吴家百年史》,桐山桂一,2005,中信出版社。本书有很大篇幅集中在吴清源兄弟身上,然后作者引用了众多包括岩本熏日记、濑越宪作回忆录、山崎有民《吴清源和围棋》之类的日语材料,本文中吴清源赴日之前前因后果,以及岩本熏、井上孝平、山崎有民引文便出自此书。
《世纪风云吴清源传奇》,江铸久制作,Youtube吴清源官方频道。江铸久的夫人芮迺伟为吴清源内弟子,夫妻二人当年愤然去国,负笈东瀛,转战半岛,风雨飘摇之中傲然前行,为中、韩围棋做出了莫大的贡献。他们夫妻通晓中、日、韩、英四国语言,又得吴清源亲炙,吴清源传记之外,有独到发现。例如,找到吴清源初入日本时与濑越宪作的关门测试棋棋谱。可惜Youtube上该系列视频只有十几集,似乎不全。本文中吴清源赴日之前与濑越宪作、桥本宇太郎有关的的信息主要源于此视频系列。
《日本围棋故事》,薛至诚编译,飞扬围棋网资源。此书以渡边英夫的《新坐隐谈丛》为骨干,集合渡部义通的《古代围棋的世界》、木神山润的《日中围棋兴衰史》、林裕的《围棋百科辞典》,以及《今昔物语》等材料汇编而成。在该网站录入后,由多久公予以校核、批准。本文中有关日本围棋历史多源于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