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ife

刚果人


第一次见刚果人,我正看到《圣母奶孩子图》。

他问我,这是哪哪哪么?我说是啊,你等等吧,老师和其他同学还没来。于是我们枯坐在同一张圆桌前,无言以对。跟人聊天那是要我的命,完全不知道说啥,只好把头埋在画册中,心说,这圣母穿得可真潮啊,你瞅这皮肤,可真白啊。

后来有天夜里,我们在停车场碰上。他晃出一张五块钱,问有没有零钱换,好坐公交车。我问了他住址,也在北边,便骗他说顺路,叫他跟我一道回家。这样我们才算熟识起来。

刚果人一口英文说得文法森然,还写得一笔好字。这从小学字母的,就是不一样。好在区区在下literracy高,一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他一直管我叫Lee。这是个老头名,搁中国就是建国、解放、援朝那路子。我也懒得纠正。反正我也不知道他叫啥,来自大刚果还是小刚果,索性认定他就叫Ali。其实刚果那块讲法语,多信基督教,他十有八九不叫Ali。可那又有什么关系呢?同是天涯沦落人,谁管你叫啥玩意?

第一次坐车,尴尬几分钟后,我们不约而同地切换到村干部模式。刚果人:中国有很多很美的城市啊。我:是啊,北京、上海、广州、香港。刚果人:香港人可不说他们是中国人哦。我(你知道的还不少······):技术上讲,他们的确是中国人。刚果人:台湾人也不说自己是中国人哦。我(好心好意送你回家,脚脚还往裆上踢):······哈哈哈哈哈······。

他住的地方应该是个黑人社区,半夜三更警车穿梭不停,转两个弯就看见三辆警车拦下车盘问。刚果人忿忿道,搜钱嘞。我心说,这愤世嫉俗劲,是打算革命革命再革命呢。

刚果人:我喜欢中国,不喜欢美国。美国人爱打仗,中国人爱和平。我:那是当然,我们最爱钱。他嘀嘀咕咕一通美国不好之后,我灵机一动,问道,怎么看奥巴马老师?目不暇接地盯着路都能听见刚果人叹了口气,目光深邃,语重心长地说道,是个好人嘞。可,这么大个国家,不可能让所有人都满意,你说是吧?

一瞬间,我想起一百多万年以前,在大马路上听中年大妈分析《宰相刘罗锅》:上面的领导是好人,下面的孙子太坏。又想起贱内小仙女包饺子(以下简称小包子)听黑人讲脱口秀,说,奥老师刚当总统时,咱黑兄弟可高兴了,都觉得熬出头了。后来慢慢咂摸出不对劲,小时候干了坏事都悄没声息,等着下个倒霉鬼。你们这些白人选奥老师,就是用来顶缸的。

后来几次送他回家,他开始打心眼里把我当“有色人种阶级兄弟”(不是兄弟我吹牛逼,在第三世界国家阶级兄弟中,兄弟我的威望还是很高的)。他开始对我交心,你们中国人都有钱嘞。我(老子要有钱还天天跟你厮混):哪里哪里。刚果人:Lee,说心里话,我不喜欢这个地方。我:怎么讲?刚果人:这城市太老太破,可我没钱啊。来美国之前,我横比较,竖比较,为了省钱才选的这里。我:谁不是呢。

刚果人:Lee,你说,上海好,还是北京好?我run点business,上海、香港的level哪个high?咱们这样的穷人在中国搞啥挣钱?我(我哪懂这玩意):广州那地好多非洲人做生意。刚果人:为啥?我:我猜可能是天气,其他地方对非洲人来说可能太冷了,广州的气候最接近非洲。北京和咱这逼地一个熊样。刚果人马上拉了拉头上的帽子,发出“YoYo”的声音。真不懂黑人这个“Yo”是个什么意思,估计和咱们的“操”一样,是个万用语气助词?

刚果人:Lee,我真是爱中国啊。毛泽东那个时代,中国人对我们真好啊。我:穷逼帮穷逼呗。跟今天咱哥俩有啥两样?刚果人:你们是不是有个大boss姓马,开的公司是阿里巴巴,你们中国最有钱的人?我(你是铁了心上淘宝开店):他的确很有钱,是不是最有钱我就不知道了。

下车前,他握着我的手,Lee,你们贤伉俪哪天要是离开这里,千万告诉我一声。

回家的路上,我越琢磨越有门。刚果人说他们老家特产是cassava,山药一样的东西,吃啥都放。开个淘宝店卖呗。咱们中国男人怕的就是肾亏,更洋人一比,吃亏就在鸡鸡短。就说cassava这玩意补肾强鸡鸡,黑人鸡鸡为啥大为啥粗,就是cassava吃的。再找两半夜上HBO拍黄片的黑哥们代言,不发都难。下次见面,我得和他谈谈。

不过,还是先和他盘盘中刚两国阶级兄弟情谊。给他讲讲“苟富贵,勿相忘”的传统美德。就这么定了!

MusicTrip

费城管弦乐团惊奇体验


从周五下午四点开始,我们便挤在进城的车流中,拱了三十多公里,终于在六点前,停车,放下行李,翻出箱子里最体面的一件衬衣,向着市政厅,晃悠过去。看来,音乐会前的讲座是很难赶上了。

小仙女包饺子(以下简称小包子),刚刚连滚带爬翻下这半年的天王山,鼻青脸肿,也正好时间宽裕,由她全权安排此次费城之行的具体种种。她告诉我说,就在停留费城的周末,费城管弦乐团要演奏科普兰。

哪里还用问什么曲目,买票呗。乡下群众,难得欣赏顶级乐团演出,就算他们演二人转,也得去看。事后证明,这样不准确的信息给我们带来了极大的惊喜。

演出开始前,胖乎乎的女总裁拿个话筒上台,说大家都知道刚刚巴黎发生的事情了,嗡嗡嗡嗡,说了一通,鼓励、安抚,希望大家好好欣赏音乐。

音乐会结束回来从头翻小册子才搞懂,费城本季的主题是爱国主义主旋律。因此,第一首是西贝柳斯的《芬兰颂》,第二首是本土作家科普兰《阿帕拉契亚的春天》。上半场结束,我才想起,下半场是谁?

连忙翻小册子,是个黑人音乐家,还活着。坐在音乐厅里,听活作曲家的交响乐真是一种奇怪的体验。看小册子介绍,这人标新立异,管自己的音乐叫做spiritatorio,乐章也不叫movement,唤作veil,反正理由一套一套,也能自圆其说。不过我想,既然演出的主力还是交响乐团、合唱队,就把这套东西叫做交响乐、乐章,问题也不大。

低头研究小册子时,满满当当的两队黑人合唱团登场,舞台工作人员把钢琴、竖琴拽走,铜管组大大加强。

下半场,指挥和两个黑人歌手一起上台。第一乐章由黑人女高音开场······慢着,还有种奇怪的声音。遍寻舞台,才发现中场休息时,一只架子鼓移了上来,后面坐着一位穿西装、深色衬衫的黑大叔。我终于开始知道,这次音乐会将不同寻常。

黑人们唱歌普遍好听,小镇教堂组织的合唱队,胖胖的黑牧师就是一门重炮。但在交响乐团玩乐器的不多。就我们有限的几次音乐会经验来说,黑人演奏家实在罕见。拉各种提琴的亚洲面孔乌泱乌泱,盘踞首席当仁不让,木管、铜管、打击基本是白人的天下。

这个留这两撇胡子的黑大叔,就这么身处一群礼服演奏家之中,身体晃晃点出节奏,和两只巴松管一起,拉开了序幕。

非常爵士风的交响乐。指挥也比上半场更加狂野而随性地扭动身体。

不久,黑大叔和整个弦乐组一道开始奏出不断重复的爵士旋律。首席小提琴自己狂飙急进,一时场面妖艳无比。

就在这旋律行将结束、台上的演奏还在进行时,大厅的左侧传来一阵掌声。首席小提琴似乎也大吃一惊,过不多久,不知道是舞台还是观众席,发出了很突兀的、像东西掉在地上的声音。不过,这时我还没有多想,只是觉得有观众过于激动,按捺不住。

第一乐章结束前,坐在最后一排大提琴老爷爷颤颤巍巍放下琴,颤颤巍巍走到舞台边上,拿起音响(?)上放的口琴,对着话筒来了一段,然后再颤颤巍巍地回到自己的席位上,继续拉大提琴。乐团真是小气,就为省一个吹口琴的。

第二乐章开场,小、中、大、低音提琴集体暴走,爵士味道十足的旋律好听到爆,结果就在第一乐章传来掌声的位置,开始有人持续鼓掌、喝彩,我就彻底傻掉了。

冲掌声传来的地方望去,坐着一群黑人。

就我们的经验而言,美国的交响乐听众,有色人种极其罕见,亚洲面孔不会比舞台上的演奏家更多,黑人就更少见了。可能由于这场音乐会从作曲家、演奏家、合唱队、导演之流全是黑人,所以来了不少黑人听众。

费城管弦乐团上下见多识广,处变不惊,继续演奏。第二乐章结束后,那片的观众开始鼓掌。指挥也没有回头,伸手在脑袋的左后方草草鼓了两掌,以示答谢,这样轻率的动作多少展示出他的不快。稀稀拉拉的掌声停歇,大家继续进行。

第三乐章有一些黑人灵歌的特点,舞台上的演奏家、合唱队一起跺脚,发出“呼哈”的声音,不知道是受到那位热情观众的启发,还是早有打算,指挥开始转过身来向听众们打着拍子。可惜听众太多老爷爷老奶奶,走路都晃晃悠悠,要是“呼哈”恐怕假牙都要飞出去。那位热心观众倒好,他索性站了起来,边拍手边叫好。大家也只好随他,气氛反而放松了下来。

谢幕前,小包子眼睁睁看见热心观众被人请出去,她心里嘀咕,这家伙可能要被训一顿了。结果,最后他被导演、指挥请上台,和演奏家、歌手一道接受观众的掌声。观众笑疯了,他还一本正经地专门和首席小提琴弓腰握手。灯光下才看清,扎着小辫子,挂着金链子,一身黄灿灿的衣服,裤子好像马上要从屁股上滑下。

散场后,意犹未尽,想了很多。从音乐会效果来说,这位热心听众的确影响全场听众对音乐的欣赏,在男歌手最漂亮的唱段中,他的声音多次冒了出来。但是,从另一个方面来考虑,这就是非常爵士风格的音乐, 作曲家、合唱队,以及节目的主创都是黑人,或许这样的黑人听众真是人家在创作时的目标听众?或许这就是黑人欣赏音乐的方式?我们其他听众是不是应该像他们一样更投入?不过好在黑人听众不是很多,要是大厅里有三分之一的黑人听众,音乐厅肯定是要塌掉的。

最精彩的是费城管弦乐团的应对方式。演奏家们克服干扰,那是不消说的。指挥家从一开始的不耐烦,到最后主动号召听众互动,再到组织者最后请那位捣蛋鬼上台,完全扭转了不利的局面,让人非常佩服。

对了,这位指挥家叫做Yannick Nezet-Seguin,蒙特利尔人,今年只有四十。而作曲家叫Hannibal Lokumbe,曲子名叫One Land, One River, One People,今年刚刚完成,尚没有唱片出售,非常可惜。

BookMusic

北方的夏天


北方的夏天来得迟,寿命也短。天气稍稍转暖,树绿花开,憋了半年那么漫长冬天的人们,甩开大光腿,冲出家门,跑步,骑车,驾驶摩托,车顶上架着小船,拖着房车,浩浩荡荡上街,横行无忌。轰轰轰响了整个冬天的空调也被关掉,摇下车窗,吹进或凉或暖的风,北方色厉内荏的阳光烤在手臂上,皮肤渐渐发红,像只八月正当季的龙虾。耳畔传来嗖嗖的风声,从左边呼啸而过汽车的引擎声,轮胎磨在地上的沙沙声——如果变成了噗噗的声音,就知道汽车压上了一段古老的石头路。遇到红灯或者绵延停滞的车龙,踩下刹车,渐渐停住。要是旁边没有玻璃都被音响震得乱颤的黑人小哥,没有随着劲爆音乐扭动身体的奇怪大妈,没有老婆小仙女包饺子(以下简称小包子)唠唠叨叨,说些毛蒜皮,家长里短,就能听见CD机里叮叮咚咚飘出的巴赫。

这是一张《十二平均律》。一个个音节此起彼伏,一段段旋律如流水,盘旋反复。在我这种外行人看来,也显得单调到简陋,但毫不沉闷,仔细听,总是有微妙变化蕴含其中。就这样,巴赫在我不知道姓名的音乐家手上轮转,翩然起舞,不食人间烟火,淌进我的心底,点点滴滴,敲在这北方的夏日里。

刻这张CD时,Thinkpad还好,甚至利令智昏买了五十张空白CD,打算在Maillist上提供定制CD业务。刚刻到第三张,Thinkpad死掉,新电脑连光驱也没,只好作罢拉倒。当时还不知道自己喜欢什么,捡名气最大的来,录了上下两张《十二平均律》和一张《哥德堡变奏》。开的是十年老车,CD只能放进一张,于是半年一换,久而久之,车里飘的就只剩下巴赫的指上游戏。

音乐和美术,从小就一窍不通。爱上古典音乐,全拜网络电台红心功能所赐。一开始喜欢《蝙蝠侠》原声大碟,喜欢鹭巢诗郎的咣咣咣咣,扔垃圾时格外爱听,一包东西挥手之间飞进垃圾桶,那种气势,潇洒极了。沿着汉斯·季默,顺着EVA的战火硝烟,电台善解人意地跳出巴赫的管风琴,响起德沃夏克的《新世界》。啊,《新世界》的第四乐章真是好,尤其适合煎牛排,让牛排们好好听听,学学那股子激昂,这样他们才会情绪饱满,self improvement,口感格外好。

我就这样随波逐流,一路瞎听。雪夜跑去市里教堂,参加唱诗班成立XX周年演唱会。珠光宝气的黑大妈弹巴赫,管风琴嗡嗡地响,震得地面抖,街坊邻里涌入朱红色的大门,在门厅迫不及待地抱来亲去。老牧师、唱诗班团长腿脚不利索,一瘸一拐,声音洪亮地讲个笑话,惹来满堂大笑。跑去芝加哥,马友友帮青年军为小孩子们义演,拉洛可可,肚子圆得和我不相上下,脸上表情真是精彩。穆迪指挥正规军演奏Manfred,开场还有老爷爷绘声绘色,讲一番柴可夫斯基的八卦。我们买最便宜的票,穿着T恤裤衩稀里糊涂进场,什么也不懂,就那样傻呵呵地听,欢喜到伤感。

从费城回家,山峦起伏之间,不经意间飘出了《新世界》的第二乐章,美到心碎,让我这没有故乡的人,也不禁望故乡、念故乡。因为《魔王》爱上舒伯特,找来各个版本听,森森然似有鬼气。半夜吃了安眠药依然睡不着,整个人像是掉进了果冻里,眼皮上沉沉地坐着两只大猩猩,迷迷糊糊翻出D. 850,就是《海边的卡夫卡》里大岛车上那张CD,“天堂的路一样漫长”,真是单调啊,像一群小鸡啄米,开始很饿,疯狂啄米,吃得有点撑,东倒西歪,慢慢啄米,缓过口气,继续啄米。

朋友们向我推荐管风琴,一见如故,爱到不行。找来她所有的书,一本接一本读。这里老实承认,只有本《宁静乐园》和有她一篇文章的《书城》掏了真金白银买自豆瓣阅读,其他的不过是盗版pdf罢了。不过我满地打滚地将这不光彩固执地归咎于管风琴自己,谁让你不出电子版,我们这些天涯浪子,又去哪里找到你的书呢?

这本《北方人的巴赫》应该是管风琴的第一本书。她写自己今天干了什么,听了什么音乐。坐着车上听收音机,絮絮叨叨,像小孩子一样,时不时感慨,“老天”,一字一句,都让人真是喜欢。她后来写《宁静乐园》,倒是有点像她笔下抛开个人情感专注神性的巴赫,老老实实把自己隔开,写自己读了什么书,有什么体会。诚恳到有点笨拙。要知道,作家总是转来转去,说俏皮话,耍机灵,哪有这么诚实的,把箱子底朝天让人看。总之,都让我喜欢。

我这样一个乐盲,连1、2、3、4、5、6、7都得掰着手指头数,才能知道谁是谁。管风琴自己弹琴、演出、浪漫派都已经很少听人物,她就像好高好高的武林高手,腾云驾雾,在天上扑哧扑哧地飞来飞去,神龙见首不见尾,她的见解我又怎么能懂呢?喜欢的就是她笔下的文字,性情。

管风琴讲有个美国商人,喜欢上了马勒第二交响曲,发疯一样去学指挥,折腾了一些年,也出了像模样的CD,很长时间只指挥这一首曲子。

管风琴说,丹麦有个管风琴大师布克斯特胡德,巴赫一度非常崇拜他,曾步行三百多英里去听他的音乐会。传说他暮年时有意挑选巴赫继任圣玛丽大教堂的职位,但条件是要巴赫娶他女儿,结果吓得巴赫一溜烟跑掉了。

管风琴写她的老师,年近四十(十年前),单身,平时住在州府,是教堂的管风琴师,还要开车一个小时去学校教学生。为人随和,对学生一片真挚,是她见过最谦卑的美国人。然而总归是位奇士,有副傲骨。有一次拒绝弹电子管风琴,别人说没事,没区别的,他反驳,我可以听出来,你有几个管风琴学位?我有三个。教堂的琴身世也颇曲折。最初得到一笔捐款,买台电子管风琴。后来老师不断写信向电视台呼吁,终于争到笔钱,从密歇根买了二手琴。老师亲自带人去密歇根,其中有位职业举重运动员,小心翼翼开了一天半,才把琴运回来。过段时间(书中时间),老师还要再破费,买蛋糕开音乐会,庆祝这台琴四十岁生日。(想到老师这么鸡贼,专挑举重运动员使唤,我就笑得要从椅子上掉下去。)

管风琴写舒伯特,说他的故事有点凄惨,写了那么多好听的音乐,可从未像莫扎特或贝多芬一样享有盛誉,三十一岁孤独地死掉。死前贫病缠困,充满挫败感。最惨的是,很多他的作品,他自己都没亲耳听人演奏过。

这本书的最后一篇,名叫《北方人的巴赫》。她写自己的朋友罗伯特,给人修壁炉,不弹钢琴,CD也不多,粗声粗气地说,“我每次开车过山时都听巴赫。”她说,罗伯特拿过学位,当过白领,后来嫌不自由,就去做工人。常在阿拉斯加住,“跟当地人一道猎鹿”。北方,那是多么令人向往的地方。我一直希望有一天,能去安克雷奇、斯德哥尔摩、雷克雅未克这种名字冗长的冰天雪地,在那里度过余生。邻居们串门得开小型飞机,家中的院子常有黑熊来往。管风琴写,古尔德接受采访时说,“我总是想起那些长长的夏夜。雪化了,野鹅和野鸭成群往北方非。太阳升起的时候,空中还有最后一丝微光在闪。我喜欢坐在湖边,看那些鹅和鸭子安安静静地绕着湖飞,我觉得自己仿佛是那平和的四周的一部分,我希望这样的时光永远不要结束······”古尔德还说,认识两个兄弟,住处相隔一百码,从来不来往,不是因为有矛盾,而是他们什么都自己做,不请求帮忙。后来,他们同一天死去,被古尔德亲手埋葬。

半夜失眠,电视遥控翻来覆去按,凌晨好几点,历史还是探索频道放纪录片(本段信息不保证准确,我看电视一定会走神,更何况加上失眠,说不定一切都是幻觉),讲阿拉斯加的猎人。一个老爷爷胡子满是雪,在深山老林里穿行,猎狼,枪声响起,镜头转回家拔下狼皮,一层一层撒盐。他驾着雪橇巡视陷阱,如果钓上一个不知道是什么玩意的小兽,他就很开心,跳下雪橇,取下猎物,拍拍陷阱,说,Cool,好像表扬陷阱good job、well done。这时,想起管风琴写《北方人的巴赫》,眼泪掉下来。

绿灯亮起来,前面排成长队的汽车,刹车灯一盏接一盏熄灭,我也松开刹车,踩下油门。车流再次滚动,巴赫又一次淹没在尘世的喧嚣之中。

Translation

想想龙虾


CONSIDER THE LOBSTER,首次发表于《美食家》(gourmet)2004年8月刊

大卫·福斯特·华莱士(David Foster Wallace),美国小说家、散文家,当代最重要的英文作家之一,代表作《无尽的玩笑》。与抑郁症长期斗争之后,于2008年自杀。

原文链接:http://www.gourmet.com/magazine/2000s/2004/08/consider_the_lobster.html

五十六年来,缅因龙虾节( Maine Lobster Festival,MLF )一直充满阳光、乐趣,以及美味大餐,引来熙熙攘攘的人流。一位去过的访客或许会说,如此盛事,内涵不仅仅只有龙虾。

每年七月底,缅因州中部沿岸地区(midcoast region),也就是佩诺布斯科特湾(Penobscot Bay)西岸那片地方,缅因龙虾产业栋梁所在,都会举办缅因龙虾节,这活动盛大、辛香,市场营销尽善尽美。所谓中部沿岸地区,南起奥尔斯黑德(Owl’s Head)和托马斯顿(Thomaston),北至贝尔法斯特(Belfast)。(其实可以一直延伸到巴克斯波特(Bucksport),但我们从未能够在1号公路(Route 1)上到过比贝尔法斯特更北的地方,你可以想象,那里的夏季交通状况实在令人难以想象。)该地区有两个主要社区,一个是卡姆登(Camden),那里遍地“老钱”,游艇码头、五星级餐厅、超凡的住家旅馆鳞次栉比;另一个就是罗克兰(Rockland),庄重而古老的渔镇,每到夏天,便会在镇上历史悠久的海港公园(Harbor Park)举办龙虾节,位置就在水畔。1

旅游和龙虾是中部沿岸地区两大支柱,都是温暖气候产业。与其说缅因龙虾节是跨行业的强强联合,不如说是一次处心积虑的碰撞,洋溢着欢乐、金钱,以及喧嚣的大杂烩。委派给本文的主题是关于2003年7月30日至8月3日期间举办的第56届缅因龙虾节,其官方主旋律为“灯塔、欢笑、龙虾”(Lighthouses, Laughter, and Lobster)。付费入场的总人数超过八万,部分归功于六月份CNN的一档国内节目,当时某家美食杂志的资深编辑将缅因龙虾节赞誉为全世界最佳美食节之一。2003年龙虾节异彩纷呈:李·安·沃马克(Lee Ann Womack)和奥尔良(Orleans)音乐会,年度缅因海洋女神(Maine Sea Goddess)选美比赛,周六大游行,周日威廉·G·阿特伍德纪念水上漂比赛(William G. Atwood Memorial Crate Race),年度业余厨艺竞赛(Amateur Cooking Competition),嘉年华的飞车,游乐场的活动,遍布食品的展台,当然还有缅因龙虾节的主就餐帐篷(Main Eating Tent),场地的北入口放着世界上最大的龙虾锅,两万五千磅新鲜缅因龙虾在锅中烹调,源源不断送入帐篷,供饕餮之徒享用。龙虾卷、龙虾卷饼、嫩煎龙虾、下东(Down East)龙虾沙拉、龙虾浓汤、意大利龙虾饺、油炸龙虾饺等等,种种食品琳琅满目。海港公园西北码头边上有一家叫做黑珍珠(The Black Pearl)的小饭馆,里面出售法式龙虾。缅因龙虾促销委员会(Maine Lobster Promotion Council)慷慨解囊,赞助一座大型松木展台,摆满各种免费小册子,烹饪配方、吃虾秘籍,还有龙虾趣闻。周五业余厨艺竞赛的优胜者炮制了藏红花龙虾干酪小蛋糕,配方挂在 http://www.mainelobsterfestival.com 网站上供大家随意下载。还有龙虾T恤、龙虾点头娃娃、充气龙虾泳池玩具,龙虾帽上猩红色的大钳子在弹簧的作用下摇摆不休。这一切都让你们指派的通讯记者陪着女朋友和他的父母大饱眼福,要知道他的双亲中就有一位生在缅因长在缅因,只不过在内陆极北之地,那里远离游人如织的中部沿岸,是土豆王国。2

每个人都知道龙虾是怎么回事。然而,关于龙虾还是有太多我们一无所知的事情,只不过被视而不见,当然,这倒是取决于你的兴趣所在。分类学上看,龙虾是属于螯龙虾科(Homaridae)家族的一种海洋甲壳动物,具有五对节足,其中第一对节足末端有巨大的虾螯,是捕食的利器。与其他很多深海肉食动物一样,龙虾既是猎手又是清道夫。龙虾具有一对柄眼,鳃位于腿上,身上还有触须。全球范围,龙虾达几十种之多,龙虾节上相关品种为美洲螯龙虾种缅因龙虾(Maine lobster, Homarus americanus)。“Lobster”这个名称源于古英语“loppestre”这个词,被认为是拉丁语蝗虫(locust)的讹用形式,再加上表示蜘蛛的古英语“loppe”。

此外,甲壳纲(crustacean)是属于甲壳亚门(Crustacea)的水生节肢动物(aquatic arthropod),包括螃蟹、虾、藤壶、龙虾,以及淡水小龙虾。所有这些都清清楚楚地列在百科全书上。节肢动物(arthropod)是一种无脊椎动物,属于节足动物门(Arthropoda),节足动物门包括昆虫、蜘蛛、甲壳纲亚门,以及蜈蚣/多足类动物,除了都没有中央大脑-脊椎以外,这些动物共同的特点就是身体各个部分包装着分节外骨骼,节状附肢成对出现。

基本上,龙虾可被看成大型海洋昆虫。3 与绝大多数节肢动物一样,他们的起源可以追溯至侏罗纪,从生物学角度看,他们的历史比哺乳动物悠久得多,就像是来自另一个星球。他们的确有点······尤其是他们天然呈现出棕绿色,挥舞着大钳子像武器一样,触须好似鞭子,实在不算好看。他们也确实是大海中的清道夫,以各种动物的尸体为生4,有时也会吃一些活的贝类,攻击某些受伤的鱼,甚至自相残杀。

但是龙虾们自己就很好吃。或者说,我们现在这么认为。然而,直到十九世纪的某些时候,龙虾都被视作低等食物,只有穷人和收容院里的人才会吃。即使在美洲最初的岁月,于粗砺刑罚环境之下,一些殖民地也曾立法,每周不得给囚犯吃龙虾一次以上,因为这样的做法被认为太过残忍,离经叛道,就像强迫人吃老鼠。被当成低等食物,也在一定程度上解释了为何古代新英格兰地区龙虾如此密密麻麻。一处资料用“多到不可思议”来形这种状况,记录提到普利茅斯( Plymouth )的清教徒涉水而行,仅凭一双手抓多少有多少。还有早期波士顿海滩,暴风过后,龙虾们布满岸边——后来全部变得臭烘烘,堆肥了事。还有,在不那么发达的以前,龙虾经常被烹调成熟,然后加以保存,通常用盐码好,或者塞进粗糙的密封容器中。缅因最早的龙虾工业便基于一八四几年建在海边的十几座罐头厂,龙虾们从那里被装船运输,远至加利福尼亚,仅仅因为便宜,富含高蛋白,基本可以当成无需咀嚼的食物。

当然现在情况不同,龙虾成了一种奢华精美的佳肴,距鱼子酱仅一两步之遥。相比绝大部分鱼类,龙虾肉质丰腴,口感细腻,堪比贻贝、蛤蚌这类海洋珍馔。在美国流行的食品排行中,龙虾现在可算是海中牛排。连锁牛排店的菜单上,龙虾和牛排经常作为高档菜肴“海陆双雄”(Surf ’n’ Turf)联袂出场。

事实上,缅因龙虾节,以及无处不在的赞助商缅因龙虾促销委员会,公开的使命之一就是反对将龙虾当作一种奢侈无度、不健康的食品,只供那些沉溺堕落的味蕾享用,或者肆意放纵时的偶一为之。在龙虾节期间的各种展会以及宣传册上,他们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地强调,与鸡肉相比,缅因龙虾肉卡路里、胆固醇,以及饱和脂肪含量都更低。5 主就餐帐篷中,一只“四分虾(quater)”(行业术语,表示一只一磅又四分之一磅的龙虾),一杯四盎司的融化黄油,一包薯条,再加一条配黄油块的软面包棍,大约十二美元,只比在麦当劳吃份晚餐贵一点点。

要知道,主就餐帐篷利用聚苯乙烯泡沫塑料餐盘盛放食品,饮料无冰,汽水没气,咖啡是速溶产品,依然装在聚苯乙烯泡沫塑料杯子里,刀叉都是塑料制品(也没有用来掏龙虾尾巴的特制细长叉,不过有些高瞻远瞩之士自己随身携带)。餐巾纸也远远不够,要知道吃顿龙虾得多么狼狈,尤其和一群高高矮矮、运动神经发育参差不齐的小孩子们挤在长凳上时。一片兵荒马乱之中,还有那些将自己的啤酒装进冰桶里暗渡陈仓的神通广大之辈,他们任由冰桶巨大地横在过道中,也会有人突然掏出自己带来的塑料桌布,在桌面展开,开疆拓土,为自己的小团队占领一片自留地。如此种种,不一而足。当然,任何麻烦都只不过是些细枝末节,但缅因龙虾节却在却在不断制造这样令人不快的小小烦恼——比如观看主舞台开场秀,如果想坐下的话,得再花二十美元才能得到一把折叠椅;烹饪大赛结束后,在北帐篷向最终决赛选手分发量杯大小的奖品时,抢夺疯狂,你死我活;还有言过其实的缅因海洋女神选美决赛,冗长得令人痛不欲生,充斥着无休无止的获奖感言和对本地赞助商的感恩戴德。缅因龙虾节正儿八经是一个中等规模的县级集会,以美食作为噱头,从某从意义上来讲,与潮水螃蟹节(Tidewater crab festivals)、中西部玉米节(Midwest corn festivals)、德州辣椒节( Texas chili festivals)等活动没什么不同,而且与这些节庆一样,具有所有通俗商业活动一贯的左右为难内核:并非所有人都会乐在其中。6 无意冒犯上述那位乐观的资深编辑,但是我还是怀疑她在海港公园待了多久,有没有看见人们一边吃着油炸夹馅面包,一边山响地拍着运河地带的蚊子,而在一旁,佩蒂瓦克教授(Professor Paddywhack)身披雨衣,足踏两米高跷,周身遍布弹簧塑料龙虾,让小孩子们心惊肉跳。

龙虾本质上是一种夏季食品。这是因为我们现在更喜欢吃新鲜龙虾,一定要现捕现捞,无论出于捕捞策略还是成本问题,龙虾捕捞的深度一般不超过二十五英寻左右。在夏季华氏四十至五十度的水温中,龙虾最为饥饿难耐,活动最为频繁(也就是最适宜捕捞)。一到秋天,一些缅因龙虾迁居到更深的水域中,既是为了保暖,也是为了避开整个冬天新英格兰的惊涛骇浪。有些还在海底打个洞钻进去。他们或许还会冬眠,倒是没人能肯定。夏季还是龙虾的脱皮季节——特别是七月上旬到中旬。节肢动物通过蜕皮实现甲壳生长,就像人们随着年龄的增长,体重的增加,而不得不购置更为宽大的衣服。既然龙虾的寿命可以超过一百年,他们也有可能长得非常之大,足足二十磅或者更多。因为新英格兰的水域罗网重重,真正的大龙虾现在非常稀少。7因此,在烹饪方面,存在硬壳龙虾和软壳龙虾的区别,后者有时又被称之为脱壳虾(shedders)。软壳龙虾就是刚刚脱壳的龙虾。在中部沿岸的餐厅里,夏季菜单常常提供两种选择,尽管脱壳虾剥起来更加容易,肉质据说更加甜美,他们还是会稍微便宜一些。原因就在于脱壳的龙虾在新壳逐渐硬化的过程中,会利用一层海水作间隔,因此在我们剥开虾壳时,虾肉会稍微少一点,再加上还有一股气息浓郁的汁水会把一切搞得一塌糊涂,有时剥虾会像剥柠檬一样,喷射而出,正中同桌伙伴的门面。另一方面,如果在冬天或者在远离新英格兰的地方购买龙虾,十有八九是硬壳虾,原因很简单,易于运输。

作为菜单上的主菜,龙虾做法多种多样,可以烘培、烤制、蒸制、炙烤、油煎、炒制,或者利用微波炉烹调。然而最常见的做法就是煮。如果你喜欢在家中烹调龙虾,这大概也是你可能会采取的做法,因为煮龙虾特别简单。你需要一口大锅还有锅盖,添上大约半锅水(标准建议是每只龙虾需要2.5夸脱水)。海水最好,如果用自来水,每夸脱加上两大勺盐。龙虾的重量对于烹调也有影响。把水烧开,一次放进一只龙虾,盖上锅盖,重新煮沸。然后关小火,慢慢煮——一磅重龙虾炖十分钟,超过一磅的龙虾每多出一磅再多煮三分钟。(这里假设你烹调的是硬壳龙虾,再说一次,如果你不住在波士顿和哈利法克斯(Halifax)之间,买到的多半就是硬壳龙虾。对于脱壳虾而言,应当从总烹调时间中减去三分钟。)高温可以破坏甲壳中其他的所有色素,因此锅中龙虾会变成猩红色。如果你想试试龙虾是否熟了,可以试着拽一下他们的触须——如果轻轻一拽就让触须脱落,就可以吃了。

有个小地方倒是如此明显,以至于绝大部分烹饪配方甚至都没有劳烦提及:下锅的龙虾,应该是活的。这也正是龙虾在现代如此诱人的部分原因所在:这是最新鲜的食品。在捕获和就餐之间没有多余的加工过程。龙虾不需要清洗、调味或者拆解(尽管实际吃龙虾是另外一码事),而且对供应商来说,保持龙虾鲜活并不困难。捕捞上来,龙虾活蹦乱跳,放置在充满海水的容器中,只要通气,他们就不会死去,他们的钳子会被牢牢绑起,以防由于空间狭小心情烦躁大打出手,8 在被下锅之前,他们都还一直活着。我们中的绝大多数都在超级市场或者餐厅见过游弋着活龙虾的大型水缸,我们从中挑选出自己的晚餐,而他们冷眼旁观我们指指点点。作为缅因龙虾节的一项奇观,我们可以现场看到虾农们的捕虾船在场地东北部停泊入坞,将新鲜捕捞的龙虾从船上卸下,人拉车载运至一百码之外的水箱,硕大而清洁的水箱围绕着灶具堆叠在一起,这就是刚才提到的、号称世界最大的龙虾锅,可以一次为就餐主营帐烹调一百只龙虾。

那么,在世界最大龙虾锅里面,就产生了一个不可避免的问题,或许整个美国厨房之中都会产生这个问题:仅仅为了我们的口腹之欲,就活活煮熟一只有知觉的生命,这样做对么?一系列相关的疑虑也随之而生:这个问题是令人讨厌的政治正确还是多愁善感?本文所说的“对”又意味着什么呢?这仅仅是个人的选择么?

你或许知道,或许不知道,有一个非常著名的“善待动物组织“(People for the Ethical Treatment of Animals,PETA)认为,煮龙虾的伦理问题绝不仅仅关乎个人良知。事实上,我们听到有关缅因龙虾节的第一件事······好吧,情景回溯:在龙虾节开幕之前的深夜里,我们从稀奇古怪乡土气息浓郁的诺克斯县机场9出来,进入一辆出租车,同乘的还有一位富有的政治顾问,他每年有半年住在海湾的维拉哈芬岛(Vinalhaven Island)上(他当时正打算通过罗克兰的轮渡上岛)。面对记者性质非正式的试探,比如住在中部沿岸地区的人们如何看待缅因龙虾节啦,龙虾节仅仅是观光客一掷千金的地方么?本地居民也都非常渴望参与其中么?是否发自内心地为此而感到骄傲啦等等,顾问和出租司机都给予回应。出租车司机七十多岁,明显是出租车公司招来的退休人员,以应付夏季人潮冲击,带着美国国旗徽章,开车方式只能称之为异常深思熟虑,他向我们保证,本地居民打心眼里赞成缅因龙虾节,并且发自内心地喜欢这项活动,虽然他自己已经有几年没去过了,现在想想,他和妻子认识的人也没谁参与其中。但半本地居民政治顾问最近倒是去过龙虾节几次(印象中有次受老婆之命),最让他难忘的是,“为了拿到你的龙虾,排队的时间漫长到荒唐,这时候还有一些明日黄花的嬉皮青年沿着队伍窜来窜去,向你散发些小册子,说,龙虾死得痛苦万分,你根本不该吃他们。”

顾问回忆中的后嬉皮时代分子就是善待动物组织的活动分子。2003年缅因龙虾节上并没有明显看到善待动物组织成员10,但最近几次龙虾节上,他们曾经相当活跃。至少从九十年代中期开始,从《卡姆登先驱报》(The Camden Herald)到《纽约时报》都有关于善待动物组织敦促抵制缅因龙虾节的报道,他们通常会请玛丽·泰勒·摩尔(Mary Tyler Moore)这样的名流发言人撰写公开信,打出广告,说些类似“龙虾极其敏感”或者“我绝不吃龙虾”这样的话。更加形象的证词来自于我们气色红润、极善交际的出租车司机迪克(Dick),谈及近年善待动物组织所做出的种种努力,在活动分子和龙虾节本地居民之间形成一种脆弱的平衡,他说:“前几年发生了一些事。一位女士脱得精光,把自己漆成一只龙虾,几乎被抓起来。但是绝大部分情况没人搭理他们。(一系列短促而暧昧的笑声,迪克经常发出这样的声音。)他们干他们的,我们干我们的。”

整个对话发生于七月三十日,地点一号公路,从机场出发,四英里远,五十分钟的车程11,直到与代理商签署租车协议。在继续沿着公路讲述了几个无法援引的善待动物组织逸闻后(迪克的女婿恰好是专业虾农,主就餐帐篷的常规供应商的一员),迪克清楚无误地指出,对于活煮龙虾伦理问题最让他和家庭成员释怀的重要因素:“人类和动物大脑的某部分让我们感到疼痛,龙虾的大脑没有这部分。”

迪克的断言除了错得离谱之外,这种论调最有趣之处在于,论点多少与龙虾节上关于龙虾遭受痛苦的声明遥相呼应,在缅因龙虾促销委员会2003年赞助的缅因龙虾节项目——测测你的龙虾智商(Test Your Lobster IQ)小测试中,就有这样的话:“龙虾的神经系统非常简单,事实上与蚂蚱的神经系统颇为类似。没有集中的脑部。不具有能够让人感知疼痛的大脑皮层。”

尽管听上去如此高深莫测,这里所描述的神经学知识还是有不少谬误模糊之处。人类的大脑皮层负责处理高级感知,例如推理、抽象的自我意识、语言等等。感知疼痛被认为归属于更为古老、更为原始的伤害感受器和前列腺素体系,由脑干和脑丘管理。12 另一方面,大脑皮层的确不同程度地卷入了痛苦、悲痛,以及对疼痛的情绪体验之中,也就是说,体验到疼痛刺激令人讨厌,非常讨厌,难以忍受等等。

在更进一步之前,让我们认识到,动物是否能够感知到疼痛,以及动物如何感知到不同类型的疼痛,还有,出于食用目的,是否应当证明以及为何应当证明疼痛对他们造成了伤害,这些问题极其复杂困难。比较神经解剖学只是这个问题的一部分。既然疼痛是完全主观的精神体验,我们没有办法直接了解别人或者别的事物对疼痛的感知,甚至仅仅对于我们推断别人体验痛苦、不愿意感知痛苦的原则便涉及了一些核心哲学理念——形而上学、认识论、价值理念、伦理学等。即使最高级的非人类哺乳动物也没办法用语言与我们交流,向我们告知他们的主观精神体验,在我们将疼痛和道德推而广之论及动物的过程中,这仅仅是复杂性的第一道拦路石。随着我们从高级哺乳动物牛、猪、狗、老鼠、啮齿类,再到鸟类、鱼类,最后到龙虾这类无脊椎动物,一步一步展开我们的论述,事情变得越来越抽象,盘根错节。

然而,更重要的是,动物的残忍食用问题不仅仅复杂,也会令人不舒服。至少,这会让我不舒服,也会让我认识的每一个喜欢各种食物却不愿意被人视作冷血无情的人感到不舒服。我个人避免处理这种矛盾的主要方式,就是不去想这件不令人开心的事情。我应该补充一句,看上去不太可能有很多《美食家》的读者希望严肃认真地思考这个问题,或者在一本烹饪月刊中逐页逐页地审视自己饮食习惯是否合乎道德。但是既然本篇文章分派的主题是参加2003年缅因龙虾节的所见所闻,并因此挤在一群大啖龙虾的美国人中度过数日,再因此或多或少随波逐流认真严肃地思考龙虾,思考购买龙虾、食用龙虾的体验,再对这一道德问题视而不见,就实在是自欺欺人了。

思考饮食的伦理问题有几条原因。其中之一就是,并不仅仅因为龙虾活着被煮熟,也因为你为自己亲自煮熟龙虾,或者至少在现场专门为你做了一份。13 前面提到过的世界最大龙虾锅被作为龙虾节项目的亮点,正好位于缅因龙虾节场地北部,众目睽睽之下。试着想象一下,内布拉斯加牛肉节(Nebraska Beef Festival)14,欢声笑语之中,一辆辆卡车开来,活生生的牛从斜坡下来,就站在世界最大屠宰台或者什么东西上开始大开杀戒——门都没有。

整件事情的隐私性在家中登峰造极,当然是因为绝大部分龙虾在家被料理、被吃掉(尽管已经模模糊糊地意识到委婉的说法“料理”,对于龙虾来说,这就意味着要在我们的厨房中干掉他们)。基本场景如下:我们从商店回到家中,小做准备,给锅里添上水,煮沸,然后从袋子或者什么存放他们的容器中将龙虾取出······然后,一些令人不快的事情就要发生了。比如,尽管在回家的路途中,龙虾一直昏昏欲睡,但是一放到沸水中,他们就迸发出惊人的生命力。如果把他们从容器中倒进热气腾腾的锅中,龙虾有时会试图抓住容器的边缘,甚至把钳子钩在锅的边上,就像是一个人试着不要从屋顶边掉下去一样。当龙虾完全浸入水中之后,更糟糕的事情发生了。就算你盖上盖子,转身离开,你通常也能听到盖子发出咔嗒咔嗒叮当声,这是龙虾试着逃出生天。还有他们团团打转时,钳子刮擦锅的声音。换而言之,龙虾的表现与你我跳入沸水之中的表现别无二致(最明显的差异就是他们不会尖声惊叫)。15 最迟钝的说法也是龙虾感到了惊人的痛苦,这足以让很多厨师彻底离开厨房,带上一个轻质塑料烤箱定时器跑到别的房间去,等待这一切的结束。

绝大部分伦理学家认定,有两条主要标准可以判断一个活着的生物是否有能力感知痛苦折磨,从而是否值得我们在道德范畴对其利益加以考虑。16 一,这种动物具备多少感知疼痛所必要的物理神经系统——伤害感受器、前列腺素、神经元阿片样受体等。另一条标准则是,动物是否展现出与疼痛相关的行为。脑子得转多多大的弯子,得多吹毛求疵才能看不到挣扎、扑打,以及盖子的叮咚作响与感受到痛苦之间的关系。根据缅因动物学家的说法,沸水中,龙虾通常需要经过三十五至四十五秒方能死去。(我没有找到龙虾在高温蒸气中要花多长时间才能死掉的资料;希望能快一点。)

当然还有一些相对普通的方法在现场杀掉龙虾,保持最大限度的新鲜。一些厨师会拿一把尖刀扎进龙虾的两眼之间略微靠上的地方(多少类似人类前额第三眼地方)。据称这种杀龙虾的方法一击毙命,毫无痛楚——至少胆小懦弱之辈在将这样的龙虾扔进沸腾的锅中后,无需逃之夭夭。一刀毙命法的支持者认为,这种方式更加暴力,但最终更加仁慈,再说,一个人愿意亲历亲为,承担刺穿龙虾头部的责任,这种态度就是对龙虾在某种程度上的尊敬,赋予了他心安理得吃龙虾的资格。(支持用刀的观点隐约带有一种美洲原住民狩猎精神的色彩。)但是用刀杀龙虾方法存在基本的生物学问题:龙虾没有集中的神经系统,取而代之的是几个神经节,又称神经束,分布在龙虾身体下方,从躯干到尾巴,彼此有千丝万缕的联系。破坏前额神经节通常并不能导致龙虾的快速死亡或者失去意识。另一个可供参考的做法是将龙虾放置在冷盐水中,随后慢慢地把他们加热至沸腾。绝大多数鼓吹此种方法的厨师用青蛙做比喻,在逐渐加热的锅中,青蛙可能无法从沸腾之中一跃而出。为了省下一大堆研究汇总的大费口舌,我直截了当地向你保证,青蛙和龙虾之间的类比站不住脚。

最终,只有额叶切除术和缓慢加热法具有一定程度的优势,因为人们其他料理龙虾的方式更加惨不忍睹。有时为了节省时间,有人会用微波炉将他们活着煮熟(通常会在他们的甲壳上刺几个透气孔,这是微波炉烹制甲壳类的固定预处理流程)。另一方面,活生生拆解龙虾在欧洲大行其道:一些厨师在烹饪前将龙虾一切两半,另一些喜欢将钳子和尾巴卸下来,只将部件扔到锅里。

关于苦难标准第一条,还有更多令人不快的消息。龙虾的视觉或听觉并不发达,但是他们有极其敏锐的触觉,从他们的甲壳上伸出成千上万细微的毛发有助于他们感知世界。“因此,”用T·M·普鲁登(T.M. Prudden)业界经典《关于龙虾》(About Lobster)中的话来说,“尽管在看似坚固无法穿透的重重盔甲保护之下,龙虾还是能够及时从外界获取刺激和感知,就仿佛他们有一层柔软而细腻的皮肤。”而且,龙虾确实有伤害感受器,17 还拥有无脊椎动物版的前列腺素以及主要神经传导物质,我们自己的大脑就是利用这套机制记录疼痛。

另一方面,龙虾似乎没有产生和吸收类似脑内啡和脑啡肽这样的天然阿片类物质的机制,这些物质被更为先进的神经系统用来减缓剧烈的疼痛。尽管从这个事实中,也能得到”面对疼痛龙虾更加脆弱”这个结论,或许也可以反过来说,既然他们缺乏哺乳动物神经系统内在的止痛机制,天然阿片类物质的缺乏意味着龙虾缺乏对于真正强烈疼痛的感知,而这种强烈的痛苦正是利用天然阿片类物质加以缓解。在专注思考后一种可能性时,我明显感到欢心鼓舞:龙虾缺乏脑内啡和脑啡肽生理机制意味着龙虾对于疼痛的原始主观体验与哺乳动物对于疼痛的体验大相径庭,他们甚至有可能感受不到这种疼痛。或许龙虾更像那些经过额叶切断术的病人一样,他们对于疼痛的感知与你我完全不同。 从神经的角度来讲, 这些病人显然可以感受到物理的疼痛,但是并没有对他们表示厌恶——也没有表示喜欢;更像是他们觉察到了疼痛,但是他们并不觉得疼痛有什么——这意味着疼痛对他们而言,并不会让他们更加悲痛,或者让他们急于摆脱。或许,同样没有额叶的龙虾以同样的方式,与我们称之为“疼痛“的伤害危险神经记录系统完全绝缘。但是毕竟,疼痛作为一种纯粹的神经感知与实际遭遇的痛苦有所不同,在后者中,情绪单元扮演着举足轻重的作用,对于疼痛的厌恶之情,以及试图躲避恐惧或不喜欢的事物的感情。

尽管如此,抽象思考后,盖子依然叮咚作响,这可怜的生物依然试图爬出大锅。站在炉台之前,很难否认,这是一种活生生的生物体验到了疼痛,并试图从这种痛苦的体验中逃脱。就我的世俗之见,龙虾在锅中表现出了一种选择,他们选择挣扎,是其遭受痛苦的决定性标准18。这种选择和所遭遇痛苦之间的逻辑关系在这个负面的案例中显而易见。如果你将某种蠕虫切成两半,两部分通常会继续爬行,保持各自的蠕虫形态,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当我们根据他们手术后的表现断言,这些蠕虫没有受到丝毫痛苦,我们实际说的是,没有任何信号显示,蠕虫知道发生了什么糟糕的事情,或者表现出他们更加喜欢不被一刀两断。

但是龙虾展现出了这种偏好。实验表明,他们可以感知一到两度的水温变化;他们之所以经历复杂的迁徙旅程(通常每年一百英里以上),就是要追逐自己最喜欢的温度。19 还有,如前所述,他们是穴居居民,不喜欢亮光的打扰:如果所处的水箱暴露在阳光或者商店餐厅的灯光下,龙虾们总是会聚在黑暗的一端。作为海洋中的隐士,他们也不会喜欢挤在一起。这也是(上文提到过)龙虾一捕捞上来就把钳子绑起来的原因所在,避免他们因为患上密闭恐惧症大打出手。

无论如何,龙虾节上,站在世界最大龙虾锅外不停涌起泡沫的水箱前,看着新鲜捕捞的龙虾们一只一只叠在一起,有气无力地挥着略显残态的钳子,挤在远端的角落中,你一靠近,他们疯狂地向后退去,很难察觉不到他们的不快乐,他们的恐慌,即使这些感觉如此原始,如此低级,我们也难以视而不见······还有,难道原始就不值一提么?为什么一个原始,甚至无法清楚表述的痛苦,就比付钱品尝食物的人由此引发的不快更加微不足道?我不会试着写一篇善待动物组织那样冗长文章——至少我无意如此。我更倾向于试着梳理、阐释,伴着笑声、欢跃,以及当地居民引以为傲的缅因龙虾节,随之而来的一些棘手问题。真相是,如果你,龙虾节的参与者,开始思考龙虾们或许遭遇了什么,他们不愿意经历什么,缅因龙虾节或许会变得有点类似古罗马斗兽场或者中世纪酷刑。

这种比较似乎太过份了?如果太过份了,到底为什么?或者这样看待问题:有没有可能,子孙后代看待我们目前的农业经营和饮食习惯,犹如我们今天看待尼禄的享乐或者阿兹特克牺牲献祭?我个人下意识的反应是,这样的比较过于歇斯底里,过于极端——然而,我之所以认为极端的原因是,我认为道德方面动物的重要性比人类低;20 然而即使我自己在捍卫如此信念之时,也不得不承认,我有着明显自私的理由,因为我喜欢吃某种食品,还想继续吃下去;同时,我也并没有成功地建立起任何个人道德的体系,让这样的体系,无需仅仅利用自私便利加以解释,便可屹然不倒。

考虑到文章发表的场合,再加上我个人缺乏烹饪经验,我很好奇是否有读者会认同这些反应、坦白,以及感受到的不快之处。我也担心,自己无法褪去尖锐或者絮絮叨叨,而我真实的反应却是困惑。考虑到食用龙虾(可能存在的)道德状态以及龙虾(极其可能承受的)身体痛苦,那些鼓吹在进餐之外,享用风味各种肉类菜肴(美食的基础并非教育人们如何果腹,而是追求食不厌精的享受)的美食家们,又抱有何种伦理信条?有些美食家并没有笃信某种信念或者原理,只是将类似上文提到的资料作为思考人生时的呓语,是什么让他们觉得一切正常,将整个问题弃之不理?这是他们经过深思熟虑之后的结果,还是简简单单将这个问题推开?他们有没有想过自己实际是在抗拒思考这些事情?毕竟,对于人类的食品以及其所处的环境高度关注,前思后想,不正是一个真正美食家应该做的事情么?还是,美食家打起全身精神,仅仅注意到是味觉层面的美学么?

最后这些真挚的质疑,显然涉及更为宏大、更为抽象的问题,关乎美味和道德,这些问题直达深邃而危险的水域,或许我们应当将公共讨论止步于此。即使对于那些对此话题有着浓厚兴趣的人士,彼此之间的讨论,也横亘着无形的界限。

脚注:

1、当地有这么一句广为流传的格言,“卡姆登海洋秀美,罗克兰气息鲜香”( Camden by the sea, Rockland by the smell )。

2、注意:所有相关当事人从开始便明确表示不愿在文中被谈及。

3、其实,中部沿岸当地人管龙虾叫做“虫子”(bug),比如他们会说,“周日过来吧,咱们煮些虫子。”

4、以讹传讹的说法:龙虾陷阱通常以死去的鲱鱼作为诱饵。

5、当然,通常龙虾的吃法是将龙虾肉蘸上融化的黄油,彻底破坏了这美妙了脂肪配比,这在委员会促销资料中绝口不提,与土豆行业公关对待酸奶油和咸肉沫的态度如出一辙。

6、事实上,在罗兰克工人阶级、龙虾节期间如织的人潮与舒适高贵的卡姆登之间存在着巨大的差异,后者景色价值不菲,商店中毛衣标价均在二百块之上,维多利亚式的房舍摩肩接踵,变成高档住家酒店。这二者之间的种种差异正是美国旅游业这枚硬币的两面。除了详述以上矛盾,揭示你们指派通讯记者个人的倾向之外,本文对这方面将会很少提及。我承认,自己从未理解,为何很多人理想的假期是要穿上人字拖,带上太阳镜,在令人抓狂的车流中爬行,来到拥挤的旅游景点,体验被毁得一塌糊涂,只有游客存在的“本地风情”。这或许(如我的龙虾节同伴们指出的)只是个人问题,与鉴赏力有关:我之所以不喜欢旅游场所是因为我从未理解旅游场所的引人入胜之处,就算体会到其非凡之处,也不是一个对此津津乐道的人。但是,既然这条注释绝对不可能从杂志编辑的荼毒中逃出升天,索性唠叨几句:
我理解,成为一个旅行者似乎能让灵魂受益匪浅,就算只有小小片刻。并非以一种提神醒脑轻松愉悦的方式对灵魂有所帮助,而是以一种残忍的冷眼旁观,以一种“我们忠实地看到事实并找出问题的解决之道”的方式。从我个人的经验来看,在这个国家旅行并不让人大开眼界,心情舒畅,也不能看到什么地方出现日新月异的进步,相反,国内旅行以最令人难堪的方式展现出浅薄和卑贱,与我个人对于独立的个体,对于户外生活,以及建立在其上的所有想象针锋相对。(即将提到的部分尤其为我的同伴所深恶痛绝,是对假期旅行乐趣确凿无疑的践踏:)对我而言,成为熙熙攘攘游客中的一员,就是变成一个纯正的现代美国人:异质,傲慢,对未曾拥有的东西表现出贪得无厌,绝不会承认我们自己的万分失望。旅行,绝对以存在论的方式糟蹋了你在景点所体验到的尚未被糟蹋的美好。旅行让你出现在一个从各个角度来讲如果没有你就会更加美好、更加真实的地方。 旅行在排队的长龙、交通堵塞以及没完没了的买卖之中展现出你自己性格的狭隘一面,痛苦,而无可避免:作为一名游客,你的言行举止变得经济异常,然而却令人生厌,与腐肉之上的一只甲虫无异。

7、数据:在收成好的年份中,美国大约出产八千万磅龙虾,其中缅因所占的份额超过一半。

8、注意:在现代工业化养殖场中,对于烤肉用鸡所谓的去喙处理也是出于类似的原因。商业效益的最大化要求在狭小的空间内养殖的家禽数量尽可能多,在这些非自然的格子空间之中,鸟类变得疯狂,相互叨啄直至死亡。要补充的是,去喙处理通常为自动化过程,不会对鸡打麻药。我并不清楚绝大部分《美食家》读者是否知道去喙,或者其他类似处理,比如商业养殖场中给牛去角,工业养猪场中给猪剪掉尾巴,以避免心理扭曲的邻居相互追咬尾巴,等等。这些都只是碰巧了解到的,你们指派的记者在开始创作这篇文章之前,也对这些养殖产业的标准做法一无所知。

9、例如,候机厅曾是某人的房子,遗失行李登记室以前显然是食品储藏室。

10、结果却是,今年的确有一位叫做威廉·R·里瓦斯-里瓦斯(William R. Rivas-Rivas)的先生,是该组织在弗吉尼亚总部的高层官员,单枪匹马出现在了现场,时值八月二日周六,站在龙虾节的主入口和侧入口处分发宣传小册子和贴纸,上面印着“水深火热”(Being Boiled Hurts),这也是善待动物组织有关龙虾的绝大多数印刷材料上的标语。在与里瓦斯-里瓦斯先生的通话中,我了解到,他的确去了那里,只是时间稍晚。我不清楚我们在龙虾节现场缘何擦肩而过,除了为疏忽道歉之外,我无话可说——尽管,周六的确是整个罗克兰举行缅因龙虾节大游行的日子,似乎记者的基本责任要求参与该项活动(换而言之,恕我冒昧,让一个人在为期一天的时间翻江倒海,周六似乎并不是善待动物组织在海港公园那片地方大肆宣扬的良机,尤其是很多缅因龙虾节死硬分子离开现场围观游行。(再次声明,无意冒犯,游行实在档次低劣,令人烦不胜烦,以缓慢的自制花车为主,各位中部沿岸地区居民相互挥手致意,还有一个装扮成黑胡子模样极其烦人的家伙,向人们挥舞着一只塑料宝剑,沿着人群跑来跑去,没完没了地叫着“啊啊啊啊啊”,还有,那天下雨了。))

11、关于为何我们前晚已经到达目的地又再次返回机场的原因简述如下:行李遗失,与本地国家汽车租赁(National Car Rental)的权利内容和范围交流出现差错——迪克个人来到机场接上我们,仅仅出于善意,别无他图。(他一路说个不停,讲话风格与众不同,可以算得上狂躁简明。现在我对他的了解已经远超我对于自己某些家庭成员的了解。)

12、用这样一个例子足以说明:当我们意外碰到热的灶台时,手臂会猛地缩回,而这时我们往往并没有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情,这说明我们探测并避免疼痛刺激的过程无需大脑皮层参与其中。在手臂和灶台的例子中,大脑被置之不理;最重要的神经活动发生在脊柱中。

13、至于道德方面,我们承认问题分为两个层面。吃龙虾至少没有被生产出绝大部分牛肉、猪肉,以及鸡肉的公司工业养殖体系大肆教唆。因为,起码,为销售这些农产品而进行的营销和包装方式,令我们在食用这些肉类时,从未想到过他们也曾是具有意识、具有感知到生物,并且遭受到了不幸。(注意:善待动物组织发布过一部视频——作为煞费苦心的编辑妥协,以隐去该视频名称的方式,使本条注释得以呈现——在这部视频中,你可以看到各种与肉相关的你不愿看、也不愿想的内容。(再次注意:善待动物组织并非杜撰事实。像很多复杂道德纠纷中的战士们一样,善待动物组织人士信念狂热,措辞简单粗暴,自以为是。尽管,从个人角度,我不得不说,这部无名的视频真实可信,又令人心烦意乱。))

14、不是很明显么?在我们的文化中,“龙虾”(lobster)、“鱼”(fish),还有“鸡”(chicken),即代表这种动物,又表示这种动物的肉,而绝大部分哺乳动物则需要类似“牛肉”(beef)、“猪肉”(pork)这样的委婉词汇将我们所食用的肉与这肉曾经属于的活着的的生物区分开来。这是否可以算为一种证据,食用高等动物所造成的某种深度不舒适感如此令人不安,以至于需要在英文的使用方面文过饰非,但是一旦涉及非哺乳动物食品,这种不安得到了大大的舒缓?(“羔羊”/“羔羊肉”是否应该算是颠覆整套理论的反例,还是具有某种等效的特殊生物历史原因?)

15、有这样一个民间未解之谜,一锅正在煮的龙虾有时会发出一种尖锐的哨声。这种其实是蒸汽从龙虾肉与壳之间的海水层排出的声音(这也是为什么脱壳虾发出的声音要比硬壳虾更大),但是流行的说法是这种声音是龙虾怯懦的死亡呼啸。龙虾通过尿中的信息素进行交流沟通,并没有发出尖叫的发声器官,但是这种未解之谜根深蒂固,这或许再次揭示了对于煮龙虾所引发的较低文化层面的不安。

16、“利益”基本意味着强烈而合理的偏好,这显然要求一定程度的意识,对于刺激的反应,等等。例如,功利主义哲学家彼得·辛格(Peter Singer),其在1974年的作品《动物解放》(Animal Liberation)被或多或少地看作现代动物权利运动的圣经:“说一块石头被一个学童沿着路踢来踢去,这不符合石头的利益,这当然是废话。一个石头没什么利益,因为它不会受到折磨。无论我们做什么,可能都无法让他的福利有所不同。从另一方面而言,一只老鼠不被沿着路踢来踢去确实对其有利,因为它会在被踢来提去中受到折磨。”

17、这是专门疼痛接收器的神经学术语,(据Jane A. Smith以及Kenneth M. Boyd《生命平衡》(Lives in the Balance)一书的说法)“对于极端高温造成的潜在伤害、机械力,以及当身体组织损伤所释放出的化学物质,表现出敏感。”

18、“偏好”或许与“利益”大体相近,但,却是一个描述我们目地更好的术语,因为它没有那么哲学层面的抽象含义——“偏好”意味着更加个人,在讨论中,足以完整代表活着的生物个体体验。

19、当然,最常见的反驳往往从质疑“最喜欢”开始,认为这真的只是个比喻,拟人修辞的误用。质疑者会假设龙虾四下找寻,维持某种特定的、理想的环境温度,仅仅出于本能,而非其他(对于正文中提到的避光性也有类似的解释)。这种反驳将龙虾在锅中的沸反盈天解释成并非疼痛的驱使,而是无意识的反应,就像医生在你的膝盖上敲击,你的腿开始弹跳一样。我们知道有很多专业科学家,包括很多用动物从事实验的研究者,都持有这样的观点:非人类生物完全没有真实的感觉,只有“行为”。我们更进一步地知道,这种观点尽管获得了主要来自行为主义心理学的现代支持,但其历史源远流长,可以追溯到笛卡尔。

但是,对于那些将“看上去的疼痛实际上只不过是条件反射”的质疑观点,存在各种来自科学和专业动物权利方面,对这种质疑观点的再质疑。随后还有更进一步的质疑反驳、重新定位,以及等等等等再等等。这足以说明,动物折磨问题双方都涉及了科学以及哲学层面的争议,极其抽象,充满技术性,经常掺杂着自私自利或者意识形态,最终,在厨房或者餐厅,该实际问题充满不确定,使其彻底变为个体道德选择问题,与你的一副心肝有关(绝无双关之意)。

20、意味着显然没有那么重要,因为这里的道德比较并非是将一个人的生命价值与一只动物的生命价值相对比,而是一个动物的生命价值与一个人为了获取某种蛋白质的味觉价值相对比,即使最为坚定的食肉动物们也会承认,在不消费动物的情况下,也有可能生存,并且吃得不错。

Trip

现代艺术洗礼之旅


出来流水别墅,我们开向匹兹堡市区,直奔安迪·沃霍尔博物馆(Andy Warhol Museum)。

周五,我和贱内小仙女包饺子(以下简称小包子),我们贤伉俪,偕同叙事诗人杜同学,驱车三百英里,去看流水别墅。流水别墅距匹城东南六十多英里,位于奔熊自然保护区(Bear Run Nature Reserve)内,算是山区,公路盘旋起伏,跑不起来。参观完后,将近下午一点半,盘算一下,返回匹城大概一个半小时,也只能再看一家博物馆。

挤进城里,找到安迪·沃霍尔博物馆,停好车,大约三点半。

Wiki上介绍,安迪·沃霍尔博物馆是美国最大的单个艺术家博物馆,也是匹城四家卡内基博物馆之一。沃霍尔老师,本姓沃霍拉(Warhola),家里原是住斯洛伐克,讨生活来到美国。他本人生在匹城。大概因此之故,他的个人博物馆,就建在山谷之中,匹城河畔。

我们冒着太阳雨,进到馆中,便吃小小一惊。一楼大厅,尽是西装革履之辈,倚在吧台小几处,谈笑风声,侍者端着油炸大虾穿梭其间。原来晚上有活动举办。艺术家们云集于此,显得我们格外土鳖。

众所周知,沃霍尔老师是波普艺术大师。至于什么是波普艺术,我也不知道。看他作品,二十岁以前,素描就画得很好,至少跟我幼儿园及以后同时期作品差不多吧。曾经受过艺术训练的叙事诗人杜同学教会我们一个词,叫“线条果断”。就是说,我们一般人画画,如果线条不满意,经常会在纸上重新描绘一番。沃霍尔老师不下二笔,因此称之为线条果断。我倒觉得这是他压根没想好,画出啥就算啥。换句话说,打哪指哪。当然,我没受过艺术训练,不好同叙事诗人争辩什么。

杜同学指着一幅名为《女人与货车》(Women and Produce Truck)的素描让我看,又让我比较名为《挖鼻孔的男孩》(Boy Picking his Nose)的画作。评论道,他画《挖鼻孔的男孩》时,线条草率,而到了《女人与货车》,进步很明显,也更像绘画作品。作为历史民科,我对年份自然敏感。我向杜同学指出,标签下明确说明,《女人与货车》创作于1946年,而《挖鼻孔的男孩》画于1948年至1949年,杜同学好像什么也没听见,低头抠墙。

Women and Produce Truck

Boy Picking his Nose

很喜欢沃霍尔老师的Hand-painted系列作品,黑白双色。巨幅打字机,黑色油墨构成框架,留白勾出按键。还有幅浴缸,重重两笔下去,其余工笔细描,风骚得紧。

Telephone

影像部分,众所周知,沃霍尔老师剑走偏锋,不知所谓。博物馆介绍中,他说,我就不乐意拍那些人物故事,因为那不是生活。于是他就拍生活,一个人睡觉,六个小时,躺在那里翻来覆去;帝国大厦,八个小时,站在纽约一动不动。影像馆是个四面墙壁的房间,每一面都在放映沃霍尔老师不同的影片,大喇叭动次大次动次大次,放着迪厅音乐。有面墙上的电影风格与其他明显不同,那是一个Win8的背景,跳出一个弹窗,大大的Warning,说无法连接网络还是无法播放视频。我端详好久,觉得这应该是沃霍尔老师最具时代感,最具现代气息的作品,甚为感佩。

有房间放着装置艺术,Installation,名叫银云(Sliver Clouds)。装着空气的银色塑料纸,像超大号枕头套。房间里电扇狠劲吹。抬头,看见好几朵云被挤在屋顶墙角,像一群抢槽的猪,屁股对准我们,使劲扭。

再后来,一个人像,反反复复出现,颜色稍加变化,基本就超出我的理解范围了。

临走之前,去趟洗手间,看见黑人大妈保洁员,染着红发,潮到不行。楼下咖啡厅买两杯咖啡,两块点心,稍事休息,趁雨势稍缓,出馆上车。

叙事诗人杜同学说,最喜欢的建筑师是安藤忠雄。那厮本是拳击手,去罗马旅游,看万神庙,心有所感,平地飞升。立志要当建筑师,回到日本,憋着劲建教堂。风之教堂、水之教堂、光之教堂······集齐七所,召唤神龙。我回家一查,“妈蛋”(叙事诗人杜同学常用语),根本不是那么回事。Wiki史称,没有受过正式建筑训练的安藤老师,之前当过卡车司机和职业拳击手(战绩十三胜三负七平)。高二,旅行去东京,看赖特老师的帝国饭店,震撼。立志从事建筑。他的确在故乡大阪建过风之教堂和光之教堂,但是所谓水之教堂其实是座Temple,中文唤作本福寺,又叫水御堂。

安藤老师

坦率地讲,来之前没想过这个现代艺术馆如此值得一看。对艺术一窍不通的我,就像是安藤老师看到了万神庙,不,是帝国饭店,灵魂出窍,天眼顿开。此处附上几份粗浅的习作,聊表对现代艺术以及沃霍尔老师的敬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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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值下午交通高峰,我们加入出城的车流,一步一挪,向北开去。

注:本文用了两个“众所周知”,众所周知,文中重复使用成语,作文大忌。然而,众所周知,王小波曾经求学于匹城,他众所周知地爱用“众所周知”。这也算是对他小小的纪念吧。

Book

我们中的一个


Memorial Day,追悼日,法定假日,纪念为国捐躯的将士。女士们相约,杀向奥特莱斯,抛头颅洒热血,以实际行动缅怀先烈。

一如既往,我在一家奢侈品店门口,找张单人沙发坐下读书。这里风水好,厕所和星巴克都近,桌上还有充电接口。周围熙熙攘攘,皆是汉语。

这期《纽约客》,5月25号刊,恰逢追悼日当天。XX来信栏目,刊出一份来自挪威,名为《费解》(The Inexplicable)的故事。

作者是个挪威人,开篇大谈本地民风淳朴,童叟无欺,纯真无邪,犹如小白兔之国。转入正题,原来写的是制造2011年7月22日奥斯陆的爆炸和枪击事件的主人公Anders Breivik。

这起事件,Wiki史称“2011年挪威袭击”——从这个题目便可想见,挪威是个多么安静无聊的国家,居然用年份,而不是我们习惯的7·22来作为事件的标记。根据Wiki记载,当地时间下午三点半,一辆面包车炸弹,在奥斯陆的一栋政府大楼前爆炸。造成八人死亡,至少二百零九人受伤,其中十二人伤势严重。不到两小时后,附近一小岛上发生更大惨剧。某挪威政党,正在岛上的夏令营举行青年集会。枪手身着自制警察制服,亮出假证件,登上该岛,向集会者开枪。六十九人死亡(其中第六十九人两天后死在医院),至少一百一十人受伤,其中五十五人伤势严重。两起事件,一共死亡七十七人,是二战之后,挪威遭受到死亡人数最多的袭击事件。

两起事件一人所为,即Anders Breivik。挪威一向风平浪静,该事件掀起滔天巨浪。该国上一次严重的政治刺杀发生在1981年,死亡两人。作者痛哭,“像无数挪威人一样”(Like many Norwegians),现在都难以置信。对中国人来说,司空见惯,难以触动。我们还是快进吧。

经过最初的震撼和接下来的悲伤,一年后的庭审,挪威人的灵魂再次涤荡。Breivik的整个人生和成长环境被刨根问底,人们也开始了解,在他的世界,罪行合乎逻辑,顺理成章。Breivik不再像一个怪物,一个奇点,而是变成了一个“像我们一样的人”(a human being like us),这却真是令人费解了!

为什么一个像我们一样的人,却做出这样的事情?

面对惨剧,问“为什么”是人类的天性。我的确见过一种解读,来自我们中国,认为这起袭击,是欧洲基督教右翼势力,对伊斯兰教在欧洲日益壮大不满。的确,挪威作者承认,在炸弹爆炸前的几个小时,Breivik向一千多个收件人发送了一份宣言,称“我们”正处在与穆斯林和多元文化的战争之中,屠杀是一个觉醒的召唤。他也向Youtube上传视频,呼吁人们意识到欧洲面临的问题:伊斯兰入侵。

然而,作者却并不如此简单归类。种种迹象表明,Breivik的行为与一般的反政府抗议示威有一些不同。作者将他归为常见的“校园枪击事件”的主人公——一个被团体排挤的迷失青年,要向这个世界证明点什么。从文中的描述来看,很合理。

接下来,中国读者的过山车时间到了。

Breivik现在正在蹲大牢。庭审当然判他有罪,有期徒刑二十一年,这是挪威最重的刑罚。他上一次出现在媒体是今年早些时候。他向媒体透露,打算控告政府,因为监狱条件不好。厕所卷纸那么长的罪状中,无法从PS2升级至PS3赫然在列。还有,目前使用的人体不工程橡胶笔让他的手抽筋。他自视为一个作家,计划未来几十年献身写作。作为重要的工具,笔,不好用怎么行?

即使我这样不太愿意在价值判断上与别人纠缠的人,读到这里,也忍不住长操一声,眼珠子掉下来,看见华人老奶奶拖着行李箱从Coach杀出一条血路。

作者行文至此,表示Breivik的抱怨清单琐碎得不忍卒读——要知道,当年在小岛上,他是那种对呼叫的女孩子口中开枪的人。自然,挪威作者提到了阿伦特和艾希曼。然而,艾希曼效力于一个组织。Breivik自始至终都是一个人,Wiki用lone wolf形容。

作者认为,与世隔绝的监禁生活,让Breivik露出心底最真实的一面。他引用了记录当年岛上惨剧一本书中的描写。

这段太他妈精彩,只好全文翻译(/代表分段):

“看啊,我受伤了”,他说道。“快拿绷带,我已经流了好多血。” / “有鸡巴绷带,”在审讯室和隔壁联系奥斯陆的房间传递消息的警察嘀咕。 / “流太多血,我可活不了,”Breivik说。“我都失血快半升了。”他宣称失血会让他晕倒。 / 提供创可贴。 / 敷上创可贴之后,Breivik开始思考,究竟怎么开始流血。他想起来,在近距离射击一名受害者头部时,指头受伤。他告诉房间里的警官,一定是被一小片头骨崩到了。 / 伤口足有五毫米之长。审讯继续。

“他就是一个自私到溢出来的人(He is a person filled to the brim with himself)”,挪威作者评论。

剩下的内容好无聊,可以想象,挪威小国寡民,遇上这事,撕心裂肺,问天问地,不能释怀。引经据典,思考人生的终极问题:面对面杀人,如何下得了手。搬出伊拉克美军士兵的回忆录、二战刺杀训练,上穷碧落下黄泉。不由冷笑,何必跑去伊拉克,到中国转一圈,见怪不怪,习以为常,精神强健到不行。

中国人读挪威人反思大屠杀,荒谬得实在可以。

七个小时过去,女士们丢盔卸甲,如丧家之犬,提着大包小包回来。我们上车,一路向南,绝尘而去。

那本记录当年岛上惨剧的书,叫One of Us,我们中的一个。

And the LORD God said, “The man has now become like one of us, knowing good and evil. He must not be allowed to reach out his hand and take also from the tree of life and eat, and live forever.”——Genesis 3:22

这时,主说,那人已经成我们中的一个,能辨善恶。不能让他伸手,摘生命树的果吃,长生不老。——创世记,3:22

Book

不要温和地走进那个良夜


Do not go gentle into that good night,
Old age should burn and rave at close of day;
Rage, rage against the dying of the light.

不要温和地走进那个良夜,
老年应当在日暮时燃烧咆哮;
怒斥,怒斥光明的消逝。

——(威尔士)迪兰·托马斯,巫宁坤译

查理是个老爷爷,历史学博士,热爱关于中国的一切,鱼翅、蛇羹、上海前妻除外。初识之下,他问我的第一个问题有点别出心裁:日本很早就占领了青岛,那么现在山东是不是还有很多日裔?我告诉他,情况并非如此。战后大陆的日裔主要在东北。至于山东,由于距离韩国很近,目前有很多做生意的韩国人,青岛大概是除了北京之外,韩国人在中国最大的聚居地。接下来的时间里,在盛赞我们自制的卤蛋、面对整鸡炖成的汤愁眉不展之余,他告诉我看过一本叫做Tombstone的书,我以前并不知道杨继绳的这本书居然还有英文版。于是顺水推舟,向他介绍了这位记者的另一部作品、高华,并且谈及傅高义前两年的新书。他多少有点惊讶,说接触过的中国人,大部分不了解文革、大跃进,你在中国,又是如何找到这些资料呢?我坦率承认,即使对于中国人来说,弄清楚这些许许多多也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就像暗自研习魔法的中世纪女巫。

临走之前,他贴在餐桌上,在小纸片上费劲地记着CUHK、Gao Hua。由于怕他不认识汉字,上Amazon空欢喜一场,晚上我发了封邮件,推荐几本英文回忆录。简单介绍了英若诚的《水流云在》和杨小凯的《牛鬼蛇神录》之后,稍一迟疑,写下闻名已久但当时尚未读过的《一滴泪》。

这本回忆录身世略显曲折,源头是1986年巫宁坤在剑桥大学访问时写的一篇自传长文——《从半步桥到剑桥》,发表于《剑桥评论》。1991年,在母校印第安纳州曼彻斯特学院驻访时,巫宁坤完成了英文自传A Single Tear,并于1993年在纽约出版,随即被翻译为多国文字,引起颇多反响。在众人的一再请求之下,2001年,巫宁坤将自传翻译为中文。并且,由夫人李怡楷口述,巫宁坤执笔增添了有关夫人经历的新章节,定名为《一滴泪》,在台湾出版。

因此之故,大陆方面,由于此书内容敏感,很难找到《一滴泪》的相关信息。在豆瓣上检索,也只能找到A Single Tear而非《一滴泪》。而美国方面,这本书本非热门畅销书,英文版古老而久远。在goodreads上搜索A Single Tear,一起浮现的是一群名字类似的传奇小说,还有三个版本不一的作品,相关信息多有讹误、遗漏。在这样的情况下,从网上下载台湾电子版,相信作者也能体谅吧。

有趣的是,这本描述右派悲惨命运的书,留给我的第一印象却是语言。巫宁坤著作等身,读过他译著的人都知道,相比其他译者,他的中文更加贴近英语的脉络。想来巫宁坤过于习惯用英文思考,无论是翻译过来的旧作,还是妻子的口述,其中散落着很多英语的习惯表述方式。

例如,五八年在南开大学的反右活动中,被校长训话:“巫宁坤,我猜想你未必真正体会你有多么幸运。如果你对国民党犯下了你对共产党犯下的罪,他们会怎么对付你?”受过英语训练的读者不难发现这句话本来的句式。中文口语不会出现这样的从句结构。即使在书面语中,流畅的中文也会努力避免使用类似结构。巫宁坤被发配北大荒劳动,饥寒交迫之际,妻子李怡楷带儿子探望他。孩子被巫宁坤的相貌吓了一跳,脱口而出:“这个可怕的人是谁?”十足的话剧腔。(请注意,我还没有傲慢到质疑一位自传传主回忆的真实性或者指责一位翻译在翻译自己写的英文时译文的水平的地步——如果更习惯英语的结构,文章中将会到处是这样的长句子。)语言结构是一个人思维方式的反映。这些翻译腔十足的文字,与我们的实际生活如此疏离,为巫宁坤亲身经历的故事,注入一种哈姆雷特般的气质,我们仿佛置身于舞台剧的现场。

可惜在这出悲剧中,不会出现一个解围之神。

二、

珍珠港事件之前,巫宁坤便在昆明为飞虎队担任翻译。43年漂洋过海来到美国,成为当时在美国受训的中国飞行员的译员。这批飞行员结业之后,战争很快结束。他留在美国,继续追求被战争中断的学业。48年进入芝加哥大学,攻读博士学位,研究T·S·艾略特。51年,在燕京大学西语系主任赵萝蕤的力荐之下,时任燕京大学校长的陆志韦邀请巫宁坤回国担任英语教授。51年夏天,巫宁坤放弃快要到手的博士学位,把写了一半的艾略特论文抛在脑后,归心似箭地回到祖国的怀抱。

国庆节刚过过去,思想改造的大潮呼啸而来。作为一所与美国有着密切关系的教会大学,燕京自然成为众矢之的。从校长、系主任,再到刚刚回国几个月之久的巫宁坤都不会置身事外。校长陆志韦被迫再三检讨,女儿也站出来主动揭发父亲,倒是陆家一位六旬女佣,情急之下,宁愿拿菜刀抹脖子也不愿控诉陆家对自己的“残酷剥削”。力邀巫宁坤回国的赵萝蕤,自身难保。担任宗教学院院长的父亲赵紫宸有两大罪名:“当选为世界基督教理事会六主席之一”,以及“和艾森豪威尔同台接受普林斯顿大学的荣誉博士学位”。丈夫陈梦家在清华受到批判——拜洋鬼子何伟的《甲骨文》所赐,这两年陈梦家这个名字也越来越被很多普通读者所熟知。作为系主任的赵萝蕤带领大家没完没了地虚心学习改造。而本来与巫宁坤交好、在诗道上颇有建树的吴副教授在运动中一跃而起表现突出,后来荣任新北大西语系英语教研室主任。巫宁坤本人在数次检讨勉强过关之后,被燕京副校长“摄政王”翦伯赞召见,希望他深入坦白。由于巫宁坤在运动中表现不佳,政治上靠不住,在接下来一年的暑假中,燕京大学解散,他也被发配去了南开。

这仅仅是故事的开场。待在国统区,又喝洋墨水的巫宁坤自然不能理解,他所面对的运动,上承肃反、整风,下启反右、文革,甚至可以说是中国千余年封建统驭术在现代政治中的自然延伸。他这样一个终日与莎士比亚、艾略特、迪兰·托马斯打交道的读书人,怎么可能看透这一切背后的暗流涌动。他只是被裹挟在这洪流中的一叶小舟,随波逐流,不知去向何方。至于运动中的纷纷乱象,种种嘴脸,还会在后来一再浮现。

在一篇书评中把作者的故事再次罗列一遍,既没有意义,又显得蠢笨。接下来的故事,似乎可以用何伟在《甲骨文》中为巫宁坤总结的三句话概括:1955年,反革命;1957年,右派,1958年,劳动教养。

再后来,陆志韦“流离乡野”,仿佛“李尔王再世”。得意一时的吴副教授在文革时劳改,喝下一碗脏水倒毙。陈梦家两次自杀终于离世,赵萝蕤精神失常,八十年代带病翻译惠特曼,死于1998年。颐指气使的翦伯赞,最后和夫人服毒自尽,“自绝于党”。

八九之际,巫宁坤夫妇正在美国,当时他们的孩子均在美国工作求学,于是他们便留在了美国。据说,当时有一位出身普林斯顿的华尔街银行家,资助了一百万美元,帮助二十六名中国流亡者生活在普林斯顿,而巫宁坤则是这二十六人之一(沈诞琦(玑衡),《自由的老虎》书之外的话,http://www.douban.com/note/345740592/)。这位银行家叫约翰·B·艾略特。

命运是一个多么无情、而又热衷于戏剧性的编剧。巫宁坤最早放弃了一个艾略特,离开美国,回到中国,却在另一个艾略特的帮助下,离开中国,回到美国,用近四十年的时间,在太平洋上画了一个圈。

在《了不起的盖茨比》译后记中,巫宁坤记载了这样一个略显传奇的故事。马里兰有一座天主教堂,距他们在弗吉尼亚的住所不远。有一次,妻子做弥撒,他在墓园中徜徉,经人指点,才发现菲茨杰拉德夫妇墓地便在身旁。想起在燕京大学,自己被批判的罪名之一,就是从美国带回《了不起的盖茨比》这种“下流书”。夫妻二人百感交集,背诵出了《了不起的盖茨比》最后一句话:

So we beat on, boats against the current, borne back ceaselessly into the past.
于是我们奋力向前划,逆流而上的小舟,不停地倒退,进入过去。

三、

新版《一滴泪》的序言中,余英时盛赞这本传记为“中国知识人在历史上最黑暗期间的心史。”并曾经当面请求巫宁坤再写一本心路历程,和这本书互为表里。巫宁坤是否答应不得而知,不过余英时也明确指出,传记中写得清清楚楚,巫宁坤在北大荒劳动时,随身带着《哈姆雷特》和杜甫的诗集。就连巫宁坤女儿的名字,一毛,也出自杜甫“万古云霄一羽毛”。巫宁坤承认,在远离丹麦中国极北之地的一座劳动营中,在食不果腹,战天斗地之余,“丹麦王子的悲剧呈现出意想不到的意蕴”、“哈姆雷特的呐喊‘丹麦是一座监狱!’在这片荒原里回荡。艾尔西诺城堡阴森森地浮现在眼前,···”休息日里,巫宁坤一次又一次地在湖边朗诵丹麦王子的独白,在那些低回的节奏中,感受到饱受苦难折磨的灵魂共鸣。

在那样一个黑暗的年代,五十万人被打成右派,数以千万计的平民死于大饥荒,数亿人艰难度日。在《夹边沟纪事》所描述的极端环境中,人像草一样纷纷倒下。真正令人恐惧的并非死亡本身,而是漫长而缓慢的死亡过程。死亡不再是一个时间点,而是生命列车的缓慢减速。人们知道自己必死无疑,所能做的,唯有等待。很多人疯了,很多人死了。我们这些后来人,面对所有幸存者,本能的一个问题就是:是什么让你支撑下来?是什么让你免于疯狂?是什么让你相信光明必将到来?这或许就是余英时所指的“心史”。

但是如果说,莎士比亚或者杜甫的独白和律诗具有《圣经》那样的功效,一本在手,鬼怪远走,令人无论如何也难以信服。那位在新诗方面颇有造诣的吴副教授,运动中积极上劲,他就没有读过杜甫?那位坚持不批判陆校长的女佣,她何谈欣赏哈姆雷特?

把目光投向别人,横向比较,就会发现,似乎很难总结出一个叫做“幸存模式”的东西。

英若诚在监狱里勇于任事,主动承揽各种项目,不管自己会不会做,先从管教那里把工作承接下来。然后再请教一同被关押的犯人,组建项目小组,当水泥匠、腌咸菜、制酱、孵小鸡、学做假鸦片;杨小凯在监狱里面,学习数学和英文,有时候甚至十几个人在号子里上蹿下跳地“捉迷藏”;顾准后来妻离子散,在没有什么参考资料的情况下,和唯一的学生吴敬琏一起写一本叫做《希腊城邦制度》的读书笔记;曾经在亚太和平大会与巫宁坤共事的杨宪益戴乃迭夫妇,在双双被逮捕之前,精神便已经开始有些不正常,杨宪益已经出现了幻听。结果没想到老顽童在狱中却逃过一劫,因为听说北方人的虱子往北爬,南方人的虱子往南爬,他们狱友们一起举办虱子爬行大奖赛。

支撑他们度过漫漫长夜的力量又源于何处?诚然,阅读可以有效地塑造一个人的气质。身处在苦难之中,先贤的境遇感同身受,最大限度地与丹麦王子的悲剧或是杜甫的诗篇契合,促进灵魂升华,自我完善。然而,阅读或许只是追求灵魂完整的方式之一,只是构成灵魂圣殿的基石,而非圣殿本身。

灵魂或许是宇宙里最脆弱的东西,一定要依附于什么东西,恐怕没有人见过纯粹的灵魂。今天这样的承平年代,猫吃鱼,狗吃肉,村上春树爱跑步。大妈蹦跶广场舞,大叔收复钓鱼岛。打牌唱歌钢管舞,抽烟喝酒搞破鞋。这些都是我们在这个世界上的自我表达,也是灵魂寄身的所在。

我们之所以会对“是什么让你支撑下去”这个问题穷追不舍,一方面物伤其类,出于对同类命运的同情;另一方面也是叩问自身,悠悠天地,何以自处。

55年,巫宁坤被南开的同仁们盘问道,“你为什么在1951年夏天回到中国?那正抗美援朝进入高潮的时候。···那时候,你的博士学位快到手了,在美国大有前途嘛。”这个问题也算老生常谈,同样的问题在三几年的表现形式是:“你出生地主家庭,为什么参加革命?”倒是巫宁坤的反应,在很多人身上重复出现。在反问对方是不是怀疑自己是CIA和国民党的特务之后,巫宁坤如释重负。“我的一生是一本敞开的书。他们由于猜疑成性就会随意误读,但是文本却完好无损的。”

英若诚在狱中对不断提审的办案人员烦不胜烦,他反问,是不是组织上搞错了?我根本没什么罪行?办案人员义正词严,说组织绝不会冤枉一个好人,也不会放过一个坏人,你一定要坦白从宽云云。英若诚明白,我没有错,错的是他们。

吴敬琏回忆,在一次指责顾准“偷奸耍滑”的批斗会上,他“冒着雨点般袭来的拳头”,昂首高喊“我就是不服!”(柴静,顾准逝世三十五年祭)

“我没有错”,“我就是不服”。这种话语不可能出自一个人云亦云的人口中。如果你的价值观源于洗脑式地灌输,如果你用一套理所应当的政治话语代替了逻辑判断,你又怎么能够在众口一词面前坚持自我,虽万千人,吾往矣?“我没有错”、“我就是不服”,这是独立灵魂的呐喊,自由的宣言。朗诵诗篇也好,腌咸菜也罢,灵魂寄生于此,随波逐流,却保持了独立,没有同流合污。我猜,正是这种独立,让一个人面对惊涛骇浪拥有一份傲然,于天高海阔之中自由翱翔。

呷着白兰地,面对来访的何伟抛出的同样问题,巫宁坤回忆起50年在芝加哥参加迪兰·托马斯的朗诵会,他评论道托马斯不会照顾自己,一生都在挣扎受苦。念道,“尽管我们在受苦,尽管我们被折磨,死亡也一定不会战胜(And death shall have no dominion)。”

四、

查理给我讲过一个故事,一位日本朋友很困惑地问他,为什么周围的韩国人和中国人看到她总是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查理使出浑身解数,从南京大屠杀讲到巴丹行军。最后,日本朋友继续困惑地问道,这,跟我有什么关系?我只好安慰查理说,这或许是我们东亚文化的问题吧。

美国小伙子彼得·海斯勒参加和平队,在四川支教两年之后,摇身变成何伟,出版了他的处女作《江城》。在他第二本书《甲骨文》的写作过程中,有人在VOA上发表了一篇关于《江城》的书评——《读洋鬼子何伟的新书》。何伟发现作者是个住在美国的华人,而且在四十年代就读于芝加哥大学。其时何伟正在上穷碧落下黄泉地收集陈梦家的资料,他便发信一封,询问作者是否知道陈梦家这个人。回信令何伟喜出望外,他不仅认识陈梦家,陈梦家的妻子赵萝蕤更是要求他当年回国的重要人物,甚至回国之初,他一度住在陈梦家和赵萝蕤的家中。这正是巫宁坤。

在为陈梦家的故事而四处采访,梳理线索时,何伟发现中国人正以一种独特的方式面对历史,这让西方人无所适从:陈梦家的弟弟梦雄(mengxiong)加入了中国共产党;被指责对赵萝蕤不好的“老赵”弟弟绝口不谈往事,把陈梦家遗留下来的明清家具统统卖给上海博物馆,热衷于同高层打网球;曾经批判过陈梦家的学生现在已经成了学术界的权威···过去发生的一切,在这里并不是一个受欢迎的话题。在中国生活多年,见多识广的何伟表示理解,他认为今天的中国是一个有关未来的故事,每个人都必须紧跟时代的步伐。

看看巫宁坤笔下的那些形象,一心上进最后暴毙的吴副教授,指责巫家养了一口“资本主义的猪”的村干部,在麻风病院相互指责对方患有“反革命麻风”的患者们,那些积极向组织汇报右派分子的同事们,那些冰冷的言辞,难道没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这些离我们的生活真的已经遥不可及,我们可以像日本人一样,理直气壮地说一句,关我什么事情?

我们生活在历史的余波之中,被同一片阴霾所笼罩。

每当面对历史,中国近现代史,我都有一种深深的无力感。敲下巫宁坤故事的时候,我总是忍不住想起另一个人,顾准。他两次被打成右派,第二次被打成右派后,为了保护家人,与妻子离婚。之后他们只见过一面,曾经深爱着他的妻子,曾经是他所有快乐来源的妻子,牙齿已经掉光了,对顾准说,你害人害得还不够么。后来妻子喝消毒水自杀,死状极惨。他的几个孩子和他断绝关系,有一个后来当了经济学家的孩子至今坚称“改革开放摧毁了中国传统优秀文化”、“没有毛泽东的恩德,有中国的今天么?”。就连死前苦心孤诣下功夫的那本《希腊城邦制度》,也被相关研究者认为没什么价值(吴晓波,《吴敬琏传》)。他就这么孤独地死去,害苦了自己的家人,也没有留下什么拿得出手的东西,一点点地被中华健忘人民共和国抹掉。徒然承受苦难,没有丝毫意义。

见到很多人回避历史的态度之后,何伟也由此格外尊重巫宁坤的宁静。正是这种宁静,让他有条不紊地梳理自己的经历,并坦承:“三十年苦难史可以归结为我归来,我受难,我幸存。···持久的苦难绝不仅是消极的忍受,而是一宗支持生命的馈赠。受难像一根延绵不断的线索贯穿生活和历史的戏剧。···人人都以自己的方式受难和从中学习,没有人会徒然受难。”巫宁坤老老实实承认,如果留在美国,或许会成为一名文学研究者。不过那又怎么样了,世界上不缺这些学术论文,说不定这本小小的传记更有用呢。

这段话对于九泉之下的顾准也会是一个安慰吧。一个人在那样孤绝的环境下,燃烧自己,驱散黑暗,这他妈不是意义是什么?

我最喜欢的奇幻作家厄休拉为她所营造的地海世界写过一个短篇故事。那是在地海世界的黑暗年代,群龙西去,海盗横行,柔克学院尚未成立,魔法被彻底禁绝。很多有魔法天赋的少年需要小心隐藏自己的能力,以免沦为海盗的奴隶。那时有一个秘密的地下组织,通过村妇巫婆们暗地流传,只言片语,一鳞半爪地学习魔法,最终建立柔克学院,为地海世界带来和平。对我来说,这个故事更像一个隐喻:一个热衷于探寻事物“真名”的巫师,即使秘不示人,也一定有其意义所在。

现在,巫宁坤和妻子住在弗吉尼亚小镇,写书评换酒钱。镇上的人俨然将他视作本地土生土长的作家,每个人都知道他的名字,读过他的故事。

参考资料

《一滴泪》,巫宁坤,李怡楷。台湾新版,余英时序。

《甲骨文》,何伟。Oracle Bones,“中国三部曲”的第二部,没有在大陆正式出版过。关于巫宁坤的故事主要在其中《茶叶》一章。

《水流云在》,英若诚,康开丽。Voices Carry,此书由康开丽采访英若诚而著,经过英若诚的家人删节后翻译出版。

《漏船载酒忆当年》,杨宪益。与《一滴泪》类似,是由其英文回忆录White Tiger翻译而来,在大陆出版时有所删节。

《牛鬼蛇神录》,杨小凯。由英文自传The Captive Spirits翻译而来。

Life

焚书指南


有消息说大雪来袭,百年一遇。新闻频道停止了连篇累牍的“足球泄气案”报道,转而现场直播各地天气。一个播音员站在大都市中心的公园对面,就着漫天的雪花,信誓旦旦:你看你看,马上这座公园就不见了!专题节目也随即推出,延请专业人士,就广大人民群众关心的话题:如何在雪天遛狗,予以认真而细致的解答。简单来说,就是由于雪天不能出外散步,所以要摸狗狗的肚皮加以安抚。

忘了谁告诉过我,在个什么电影里,气候骤变,一群人被困在图书馆中,饥寒交迫,只好烧书取暖。不由思考,万一人类遭遇灭顶之灾,幸存者蜷缩于图书馆中,应当烧什么?

从实用手册区取出一本《焚书指南》。这是牛津大学出版社“劫后余生”(Survive. 1999 )系列丛书的第二本。在这个雪天,正好应景地谈谈这本书。

本书开宗明义,建议首先成立“焚书委员会”,对所有幸存者进行遴选。找出其中只买电子书的祸害,扔到图书馆外冻死。理由是,这些人导致了纸质图书出版行业的萎缩,是今天图书馆中可供焚烧的资源如此匮乏的罪魁祸首。理应统统干掉,不要和纸质书爱好者们争夺有限的资源。下面的注释是粗粗的黑体字,标着警告标志:“由于电子阅读器材与纸质图书有着本质上的不同,请勿将电子阅读器投入火堆中,以免发生爆炸。”

报纸应当保留下来,“请勿焚烧报纸!”纸质独特,幅面很大,睡觉可以铺床,可以盖被,方便实用。偶尔“出门猎熊”(原文如此),还可以填充在衣服、鞋子里,塞得鼓鼓囊囊,起到保暖效果,免遭冻伤。在家居时装方面的用途之外,报纸还有重要的教育意义。任何历史时期,教育的作用都不容忽视。末法时代愈加不能松懈。“小强填字”栏目,“博雅而深刻”,从语言、文化等多个方面实现教育目的。顶顶重要的是还有标准答案。读到这里,我不禁暗暗称许,标准答案在乱世拨乱反正,匡扶人心,怎么赞美都不为过。比如,“在什么地方可以看到不准给动物投递食物的标志牌?”这道题哲学意涵异常深邃。什么叫“标志牌”?为什么要给动物投递食物?而标准答案ZOO形式简洁,具有独特的仪式感,又有着怎样的深刻含义?困顿于图书馆方寸之间的新一代人类好奇不已,发他们深省,斗室弥漫沉沉睡意,自然不会调皮捣蛋,为非作歹。既然报纸如此重要,对损坏报纸的惩罚也自然严厉无比:“······不按时间顺序排列报纸者,扔出去冻死;······将报纸A、B、C、D等版面顺序打乱者,一周内不许吃饭······”我拿出记号笔,凸显这句话,准备让老婆看看。

精装畅销书,比如《哈利·波特》之流,格外适合焚烧。这些书纸质绝佳,轻盈而厚实,闻起来像一块木头——烤鸭子有果木清香,即有真材实料,又有空气充盈其中,燃烧充分,火力健硕。纸张色泽也很好看,温馨舒适。在技术规格和审美格调上都有过人之处,是焚书界的爱马仕、法拉利。还很贵,烧起来格外解恨。

平装书品质自然远不及精装书,烧起来品质略有不如,好在数量浩繁,算焚书界的中产阶级,日常燃烧的中流砥柱。除了数量众多之外,平装书没有硬壳,处理起来格外简便,也算是动荡年代的一点点慰藉了。

作者在经卷方面花了很多篇幅,按照宗教的不同和幸存者们信仰的差别,进行了繁琐而详细的讨论。“对于不同教徒如何遵照各自宗教实践多快好省地焚烧经卷有一定的指导意义。”此外,经卷往往采用硬皮精装结构,页数众多,不能采用高档轻质的纸张,导致经卷往往体积小而重量大。是一种绝佳的随身暗器。根据中国古代典籍记载,上古有位大将三头八臂,脚踏风火轮,手持火尖枪,乾坤圈,混天绫,其中“金砖”就是其七件兵刃之一。后世学者考证,“金砖”乃“经砖”之误,是西方教主送给这位将军的一家法宝,即今天西人家家必备之《圣经》是也。书籍本身的质量加上各位先贤天主赋予的神奇法力,可保人类一脉香火延续。经卷作为武器的使用方法具体详见“劫后余生”系列丛书第五本《攻防指南》。

其他领域也不能幸免。工业技术图书一本不留,原因简单明了,“如果世界上没有拖拉机,《拖拉机驾驶手册》又有什么用呢?”言简意赅,振聋发聩。还需要保留一部分图书,作为幸存者日后发展文明的基石。比如恰克·帕拉尼克,指南建议保留这位作家的全部作品,“他的作品具有强烈的时代气息,直指世道人心,具有强烈的道德示范功能。为灾后新世界的建设提供了绝佳的参照。”思虑深远,令人感佩。

合上这本书,不禁感慨:真是本好书,实用,便于操作;深刻,有教育意义。将这本书抱在怀中,躺下睡觉,静候世界末日。

早上醒来,有电,有网,有水,望望窗外,没有丝毫末世景象。预报降雪量一米,其实不到十厘米。恶自心头起,有关气象学的书一定要彻底烧掉。打开报纸(连送报纸都没延误),发现报天气预报的已经大快人心地被扔到火堆里了。

Book

孤鸿


一、雪后

感恩节过后的周六,路上已看不见大雪痕迹,细小碎石不少。车胎无声无息瘪了,开小伙伴车,载一米八印度壮汉,后排挤上三个叽叽喳喳女孩,一路向北,去湖边老爷爷家中混吃混喝看电影。

老爷爷七十多岁,有上海前妻,痴迷中国文化,业余研究中国电影。爱和年轻人打成一片,组织聚餐吹牛观影会,他说,这样能逼自己多学点新东西。

老爷爷家庭院面向大湖,天高海阔,一览无余。落地窗边长茶几的一角摆着一副中式围棋。饭后,女孩子们跪在地上敲五子棋,我问老爷爷会不会下围棋,Go。他说不会。我说,小时候常下。

女孩子们一致投票决定看一部灾难片。两个小时下来,老爷爷和女孩子们眼泪汪汪,印度人无聊透顶。老爷爷家的腼腆黄猫也终于现身,在厨房的地上嗅来嗅去。我们对望一眼,他知我是狗,我知他是猫,擦肩而过,各自向前。

星夜回城,家门口吃到一张罚单。

到家打开微博,发现吴清源去世了。一个叫Go的Go Master。

二、东渡

吴清源小时,父亲去世,家中失去了经济支柱。所幸父亲在世时,教会他下棋,吴清源每日将父亲从日本带回的棋谱勤加练习,又被带着与京城名家过招,已小有名气。父亲过世后,母亲托人找到段祺瑞身边的围棋清客,希望能够获得资助。虽然少年吴清源不谙世事,一天早晨将段祺瑞杀得大败,鼻子气歪。但还是得到段祺瑞每月一百大洋的资助,直到段祺瑞下台。

“清源”这个后来变成正式名字的字,也是段祺瑞取得。

三•一八事件后,段祺瑞政府倒台,吴家失去了经济来源。早已辍学的大哥带着少年吴清源来到一家叫做“来今雨轩”的饭店与别人赌棋赢奖金,换取一家生活费。这时,吴清源十二岁。

古往今来,高人往往不愿轻易出手,公开棋谱更是随着报纸、杂志等媒体的发展很晚近才出现的事情。一方面古时候围棋一道闭门造车,高手们热衷于保存实力,关键时刻祭出法宝,扭转乾坤。生怕棋下多了,机关外泄。倘若毕加索天天作画,作品哪里还能那么值钱。江湖故老相传,日本国王子为当时扶桑第一高手,访唐时与唐朝国手对弈,唐国手弈至三十三手,下出妙手“镇神头”,维护国体,留下无数谈资。后世好事者分析,所谓“镇神头”就是长达三十三手的大定式,可算杀手锏。另一方面,高手也颇自重身份,既称高手,赢了也不称奇,输了岂不丢人?尤其是近代日本建立了严格的段位和棋份制度之后,下棋放佛高手间白刃相加,胜负伴随棋手终身,重若生死。如果没有必要的话,谁会轻易赌上一世英明呢。

养家糊口的少年哪里顾及这些许多,当时吴家困顿,祖母去世,无钱举办葬礼,幸亏一位和吴清源下过棋的政府高官送来五百元钱,方才度过难关。这时的吴清源只要有彩头,来者不拒。也正因为如此,短短几个月间,天才少年的名号便响遍京城,甚至传到在京的日本人俱乐部中。

此时吴氏福建老家的一位世交来京,这位在台湾经商的朋友专程拜访吴家,说在日本做棋手,收入可观。随即带着少年吴清源来到京城的一家日本人围棋俱乐部踢馆。连战连捷之下,手下败将中的一位日本商人,叫做山崎有民的,便萌生了将少年送至日本留学的念头。

同年八月,当时二十四岁的六段岩本熏访华。岩本是一位注定载入围棋史册的人物。他棋艺过人,年仅二十四岁便升为六段。当时段位还未膨胀,全日本九段只有名人本因坊秀哉一人,八段空缺,七段也只有濑越宪作、铃木为次郎等屈指可数的几名壮年悍将,六段已经具有非常强的战斗力。另一方面岩本在棋外也可算事务长材,二十六岁就已经是日本棋院理事之一,战后担任日本棋院理事长,向全世界传播围棋,居功至伟。

在山崎有民的组织下,岩本熏与中国棋手对局数局。其中与吴清源让子棋两负一败。岩本熏告诉山崎有民,如果天才少年在中国发展,水平应在三段、四段之间,倘若东渡日本,前途不可限量。岩本在日记中写道,“在日本能赢吴的业余棋士大概找不出一个来”、“我已经感觉到了这位少年棋风的犀利,他是一个非同寻常的天才。”

第二年,五段井上孝平访华。井上孝平是本因坊一门弃徒,据说是棋界第一个拥有大学学历的棋手,实力在五段之上。与吴清源的对局中,让两子的两局中盘崩溃,让先下成一胜一负。当时的报道引用井上的话“看得出来他十分熟悉日本围棋中的旧棋形,并且还对这些棋形进行了改进。少年吴清源已经大成。在让先与少年的两局比赛中,我能赢得一局,实在是非常幸运。”

十三岁的吴清源,已是中国第一人。

日本职业棋手对吴清源的赞扬坚定了山崎有民的信心,他把少年的棋谱寄回日本,当时日本棋院理事、七段濑越宪作在媒体上发出了“秀策复生”的感慨。

濑越宪作是当时除了本因坊秀哉之外数一数二的高手。当时日本棋院在历经重重波折之后,成立不到三年。其背后的赞助商大仓喜七郎对于濑越宪作青眼有加,委以理事重任。濑越宪作对于围棋的团结和发展做出了极大的贡献。在中国也有绝佳的风评。1919年,当时作为五段的濑越就曾游历中国。他在中国各地传授棋艺不受谢仪,理由是本来就是来中国游玩,并非专程教棋,受之有愧。他到北京段祺瑞府上与中国围棋高手交流。当时日本规则与中国规则颇有不同,他并不以棋艺高而颐指气使,而是入乡随俗地采用中国规则。国人下棋难免一拥而上,七嘴八舌,落子反复,而他能够平和地看待这些盘外的陋习,不以为意。回国后在报纸杂志撰稿,积极向大众介绍中国围棋文化、棋手进步情况,按今天的话说,此人兼容并续,颇有多元化精神。和他同一时期访华的秀哉则恪守日本棋道规则,丝毫不向中方妥协。中方众高手目睹了名人与濑越一局表演棋后,方知天外有天,对局何等肃穆,高手过招,生死相较。众人这才了解濑越的谦和宽厚,以及他促进围棋发展的拳拳赤子之心。这也促成了众人日后鼎力支持吴清源投入濑越门下,甚至一度明言,如果濑越不收吴清源为徒,少年不去日本也罢。

濑越宪作最初对于吴清源留学日本一事觉得颇为简单,住自己家中,一日三餐管够,下棋便是,何难之有。待山崎有民告知十几岁的少年肩负一家生活重担,不能轻易离家之后。濑越开始托人运作。

他先和日本棋院另一位理事岩佐銈找到当时在日本政坛颇为活跃、一贯促进中日友好的犬养毅。犬养毅酷爱围棋,而岩佐銈正是他的指导老师。濑越表明来意,说中国有一个天才少年,应当早日来日本,对于围棋发展和中日关系都有极大好处。犬养毅听明白濑越来意之后,说了大意这样的一番话:外交上问题不大,女婿正在北京担任公使,效犬马之劳自然理所应当,只是少年一家生计如何解决?另外,这个少年如果不是天才,自然不用如此大费周章,如果真是这般天才,日后你们这些棋手如何自处?当时日本围棋段位森严,棋手十年升段不成大有人在。况且承袭古制,九段天下只有一人,即为名人,是终身荣誉称号,除非去世,否则其他人断无进阶之望。濑越先生脱口而出:“这正是我所希望的啊。”犬养毅倍受感动,一口答应,请先生想方设法解决吴家一门生计问题。外交上的事情,就不劳先生费心,在下一力承担。

濑越于是找到日本棋院副总裁大仓喜七郎。1923年之前,日本棋坛有本因坊一门成立的中央棋院、濑越宪作等人创立的裨圣会,以及四十多年前脱离本因坊一门的秀甫创立的方圆社等三方势力,三股势力犹如武林三大门派,激励竞争的同时,也相互攻讦,固步自封。1923年关东地震,中央棋院、裨圣会遭到重创,无以为继。有灵活通达之士找到钟爱艺术的大仓喜七郎,希望能够获得大仓财阀的支持,重振棋坛。大仓喜七郎的父亲大仓喜八郎是一名军火商,于戊辰战争中大发横财,并在后来的甲午战争、日俄战争中赚得盆满钵盈。儿子喜七郎醉心艺术,一掷千金,日本第一家私人美术馆大仓集古馆便是出自他家。据说父亲曾经伤心得批评儿子一点都不像自己。儿子倒也振振有词,你那么多钱,要不是我怎么花得完?大仓喜七郎得知棋手们心意,只提出一个条件,希望日本棋坛摒弃门户之见,精诚合作,自己慷慨解囊,义不容辞。由此,日本棋坛四大世家三百多年的血雨腥风、方圆社与坊门半个世纪来的恩恩怨怨,终于画上句,日本棋坛也短暂地空前团结一致,于1924年成立日本棋院。

士人谈钱,未免尴尬。濑越宪作面对一贯对自己信任有加的大仓喜七郎也无法畅所欲言。他盘马弯弓,说在中国发现个神童,棋艺精湛,前途不可限量云云。说着拿起棋谱就要打给大仓喜七郎演示。大仓笑而制止,单刀直入问道,是不是要钱?围棋自己不懂,你濑越说这人是天才,我就相信。一个月二百够不够?当时日本,一个大学生毕业的工资是四十日元。

此时,山崎有民与濑越宪作通信已经五十余封,历时两年之久。据说当时北京邮局的员工看到日本来信,就猜恐怕是濑越有消息了,要送到日本商会山崎有民手中。

万事俱备,吴家也终于下定决心,东渡日本。

山崎有民后来在送吴家东渡日本、回到北京后,收到中国报纸的诸多赞美。在他的《吴清源和围棋》中写道,“极力主张排日的亲美派报纸《益世报》也对日本人的这次热情举动不惜版面加以称赞。北京基督教青年会是一个排日的团体,而我回到北京后不久,这个青年会却为我举行了欢迎会。”基督教青年会的一个代表发言是这样的,“对于日本国民充满热情的接待,我们只有送去深深的谢意。我们必须分清是非,对的就是对的,错的就是错的。从这个意义上来讲,在吴清源这件事情上,无论我们怎么样做都不足以表达我们的感谢之情。”

诸君肝胆相照,颇有古风,仿佛当年顾观贞请纳兰性德营救吳兆騫。

有个传说,大教堂倒塌了,来自四面八方三教九流的陌生人汇聚在一起,重建大教堂。随后,转身离开,不留姓名。日本传统节日,会有神舆游行。数十人甚至上百人抬着摆放神位的木架,木架上装饰得如阁楼一般。稍微大点的神舆甚至会让真人扮成“神”坐在木架之上。我有幸听到、读到这样一个类似大教堂、抬舆的故事,将建设大教堂的陌生人、抬舆的人故事记录点滴,聊表敬意。

三、争棋

围棋是最接近武侠世界的体育运动。有纵横天下,令群雄束手的绝顶高手;有血雨腥风,绵延数百年的世家恩怨。

日本围棋兴盛首推十六世纪中叶,一世本因坊算砂。他本是一介僧人,因棋艺获得织田信长赏识,被赐予“名人”称号。从此,名人也就成了天下第一的代名词。丰臣秀吉掌握天下大权之后,拜算砂为师,设立棋所,为天下第一的国手提供政府津贴。德川幕府成立之后,天下太平,幕府将军德川家康更是酷爱围棋,常常与算砂切磋棋道。从德川家康开始,棋所制度、升段、名人产生,以及棋手俸禄制度得以一一完善,奠定江户三百年围棋历史。2004年,第一届围棋殿堂,德川家康与本因坊算砂毫无争议地入选。

当时有本因坊、安井、井上,以及林四大围棋世家。四家每年齐聚江户城,在将军面前对局,即所谓的“御城棋”制度。在那个大众媒体尚未诞生的年代,御城棋和类似高手一对一搏杀的争棋,是当时为数不多的围棋公开较量。四大家为了争夺这至高荣誉掀起无数明争暗斗,同时也诞生了棋史上众多震古烁今的名字。

二世本因坊算悦与二世安井算知因六番棋结仇。后来安井算知凭借与权贵的良好关系,当上名人棋所,三世本因坊道悦背负坊门荣誉,为挑战名人安井算知,向幕府立誓输棋流放荒岛,从而获得与安井算知六十番争棋的资格,冒死搏斗十二局终于领先。四世本因坊道策被任命为名人棋所,天下无敌,棋力据说有十三段之多,开辟现代围棋理论基础,创段位制度,被尊为前圣,是很多人眼中和秀策、吴清源并称的棋史三大天才之一。七世本因坊秀伯继承坊门家督,年仅十八岁,五段棋力,受林家和井上家肘掣,愤而与六世井上因硕争棋,八局之后,以四胜三负一和领先,而然心力憔悴,在第八局结束的时候吐血倒下,对局终止,三年后,撒手人寰。十二世本因坊丈和连横合纵,当上名人棋所,却因此与三家结仇。井上家十一世幻庵因硕派得意弟子赤星因彻挑战丈和。双方难解难分之际,收官阶段,丈和连打三招妙手,赤星因彻吐血,一个月后身亡。丈和击败赤星后,世人同情弱者,再加上丈和为当名人而进行一系列幕后运作手段败露,丈和不得已辞去名人,幻庵因硕趁机申请名人棋所,十三世本因坊丈策遣门下弟子、后来的十四世本因坊秀和与之争棋二十番。第一局下了九天一夜,幻庵两度吐血。秀和之后,十几岁的少年秀策横空出世,二十岁开始参加御城棋,创十九局全胜记录,天下无人能敌,可惜三十四岁英年早逝,被尊为后圣,和道策、吴清源并称棋史三大天才。

进入明治时代,秀甫离开坊门,创立了为围棋传播做出极大贡献的方圆社。社中天才水谷缝次因升段问题与高桥杵三郎争棋,连胜之下,被对手力挽狂澜,对局结束五天后,口吐鲜血,两日后去世。此时,安井家最后一任家督安井算英与弟子对局时中风而去死,为三百年历史的安井家画上了句号。迈入昭和时代,由于日本棋院成立,四大世家烟消云散,绵延数百年的冤仇一笔勾销。可自从日本棋院官方刊物《棋道》创刊伊始,就出于历史积怨,以“擅自参加报知新闻棋赛”的理由,将雁金准一等五名棋手除名。雁金准一与末代本因坊秀哉积怨已久,号称一生之敌,破门之后,依托报社成立棋正社。此时尚是一家小报社的《读卖新闻》抓住机会,举办日本棋院与棋正社的对抗赛,一时洛阳纸贵,销量大增。于是《读卖新闻》趁热打铁,由该社组织第一次十番棋——日本棋院的铃木为次郎对棋正社的野泽竹朝。其时野泽已经患有肺结核,比赛中屡发高烧,对局甚至需要与对手隔离,每局后必须休息三四个月才能进行下一局,下至第九局,已是棋赛开始后的第三年了。野泽燃烧生命,先胜后败,在第九局奕成和局之后,抱憾去世,这次十番棋也只下了九局。

自古以来,对棋手而言,争棋就是将性命孤注一掷的白刃战。吴清源就是在这样的背景下投入前后长达十六年之久的擂争十番棋。其中一度流离失所,饥寒交迫,一度离群索居,与世隔绝,一度为日本棋院除名,背水一战。

1939年,与木谷实十番棋。因为在镰仓建长寺举行,又称镰仓十番棋,是吴清源不败神话的开端。早在此次十番棋之前,吴清源就与好友下过一次十番棋,当时战成三胜三负之际,木谷实升段,二者无法分先对局,遂终止。此次十番棋正值日军侵华高潮,舆论千夫所指,盘面一波三折,至第六局五胜一败,将好友降级。

1942年,与雁金准一十番棋。雁金准一为与吴清源对局,退出与日本棋院积怨已久的棋正社,不惜自降身份(当时日本没有九段,雁金准一为八段,吴清源为七段)提出分先对局,至第五局四胜一败,老将仅剩一城,对局终止。

1943年,与藤泽库之助十番棋。藤泽当时为六段,风头一时无两,号称“黑先无敌”。由于吴清源升为八段,因此此番十番棋定下了对吴清源非常不利的规矩,藤泽定先。不过好在藤泽肯定也将升段,按吴清源自己的话说此次十番棋“胜败无忧”。奕至第七局,吴清源出人意料地四胜三负领先一局。最后三局恰逢1944年五月至七月,吴清源饥寒交迫,连负三局。

1947年,与桥本宇太郎十番棋。吴清源的家在东京轰炸中被夷为平地,两年来随着玺宇四处流浪,过着颠沛流离的生活。由于笃信宗教,与棋界人士不通音讯,已经整整两年没摸过棋。同时,中国舆论对吴清源颇为不利,有人希望将吴清源遣返回国,作为为日效力者加以批判,而日本媒体又由于国籍事件,捏造吴清源宣布回国的消息,一时间吴清源众叛亲离。在风雨飘摇之中,濑越宪作迫于巨大压力,代弟子向日本棋院递交辞呈。棋界好友无不痛心疾首,希望以一场大败来唤醒执迷不悟的吴清源。第一局吴清源输得惨不忍睹。第二局从布局就开始崩溃,没想最后吴清源爆发出强大的战斗力,力挽狂澜。至第八局,六胜二败,将师兄降级。

1948年,与岩本熏十番棋。岩本当年连夺两届本因坊,吴清源深受玺宇教团的困扰,居无定所,晚上无法休息。旁观记者记录,对局时吴清源困意不断,哈欠连连。然而在这样的情况下,至第六局,五胜一败,岩本降级。第七局结束的时候,吴清源于候车室中收到妻子来信,二人决定脱离玺宇,随即掉头北上,与妻子会和。

1951年,与桥本宇太郎第二次十番棋。桥本宇太郎重夺本因坊,遂开始与吴清源的第二次十番棋。由于上次被降级,桥本采用先相先对局。最终吴清源五胜三败二平再次胜出。

1951年,与藤泽库之助第二次十番棋。在吴清源向藤泽的各种条件妥协之后,藤泽依然百般拖延,致使这次十番棋拖延一年方才开始。此次十番棋,由于双方都是九段,采用分先对局。至第九局,吴清源六胜二败一平,将藤泽降级。

1952年,与藤泽库之助第三次十番棋。早在第二次十番棋开始之际,藤泽就提出,万一输棋,希望能够举行复仇十番棋。此次十番棋,藤泽怀揣向日本棋院的辞呈,准备万一再输了就不再下棋。至第六局,吴清源五胜一败,将藤泽再将一级。从此,藤泽库之助改名藤泽朋斋。

1953年,与坂田荣男十番棋。其时,坂田为八段,号称剃刀坂田,曾在六番棋中让吴清源吃尽苦头。此次十番棋,坂田采用先相先交手。至第八局,吴清源六胜二败,坂田被降为定先。

1955年,与高川秀格十番棋。高川秀格已在本因坊战中创下三连霸(高川最终本因坊九连霸)佳绩。至第八局,吴清源六胜二败,将高川降级。

至此,天下已经无人能与吴清源平手过招。

金庸曾说,今人最推崇吴清源。围棋界有句戏言:木谷实的徒弟,金庸的师傅。说木谷实弟子众多,高手如云,段位之和足有数百段之多。而金庸酷爱围棋,四处拜师,师傅们的段位加起来也上百。金庸对吴清源的棋打谱甚勤,不仅仅在小说中用到了很多下棋的情节,而且所阐释的棋理颇为通透,与武侠世界严丝合缝。我一直以为,他笔下的独孤求败的原型和“无招胜有招”的理念就源于吴清源。《世纪风云吴清源传奇》中讲吴家东渡之前,濑越宪作为了最终摸底吴清源,派弟子桥本宇太郎前往北京与吴清源下测试棋,负责解说的江铸久不由面露微笑,忍俊不禁,随口说道金庸的武侠小说中用到了不少吴清源的生平经历。我猜,他想到了《射雕英雄传》中尹志平远赴大漠测试郭靖武功一段。

另一位武侠作家徐浩峰毫不隐讳地以吴清源为原型,写《大日坛城》。以武功阐释棋理,以棋理演示武功,作品中揉合了诸多与吴清源对局之人对于吴氏棋风的评论,借武功加以诠释,别具一格。他在小说后记中含蓄地表示,与吴门弟子江铸久、芮迺伟夫妻相交相识,相信对于吴清源有着超过常人的认知吧。

四、悬崖

按理说,日本棋院成立、末代本因坊秀哉名人隐退之后,早已不复存在的“棋所”已经不是棋手们追逐的唯一目标,大众媒体发达,各种头衔战兴起,“名人”已经不是天下第一人的代名词,只要赢得相应赛事自然可以称为名人,就连“本因坊”这个棋界传奇姓氏也被秀哉捐献出来,成为一项每年举行的棋赛,从此世上再也看不到某某世本因坊,而是变成了极具现代气质的“某某届”本因坊。再后来,总也升不上段的棋手们闹起革命,段位制度大大变革。在吴清源撰写回忆录的八十年代,全日本大概就有一百多个九段。今天,整个东亚地区,九段可能接近二百位之多了吧。以前伴随棋手终身的交手记录,也不再坚持。经常看到被吴清源在十番棋中降了一级或两级的棋手,到另一项赛事中与吴清源平手过招。总之,时代变了。同时阴错阳差之下,吴清源又未获得任何头衔战冠军,以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战绩坐拥“昭和无冕之王”的称号,似乎有些黯然。

但这并不说明吴清源的十番棋战绩轻而易举,胜负与他身家性命息息相关,他的境遇远非今天进退无忧的职业棋手所在的优沃环境可相提并论。

因为他是一个外人。

首先他是一个外国人。

前面说过,大仓喜七郎慷慨解囊,为天才少年每月提供资助二百日元。凭借这笔当时可谓巨款的收入,除了吴清源二哥之外,一家老小陆陆续续迁往日本,大哥和三个妹妹甚至在日本完成了教育。但是这笔赞助有个条件:为期两年。一旦吴清源学业无成,只好回到中国。吴清源赴日不久与名人秀哉在一局棋赛中相遇。根据双方交手段位差距,秀哉需要让吴清源三子。此前在吴清源定为三段的测试棋中,秀哉名人让二子与吴清源对局,当时日语都听不太懂的吴清源没有丝毫压力,轻松取胜,对局也被名人称为“让二子的名局”。到了更加轻松的让三子局,吴清源反而被名人的威势所震慑,师傅濑越也说,“让三子输了就回中国吧”,少年吴清源陷入苦战,最后方才险胜。对于一个父亲去世,家中朝不保夕,面对亲戚们责难,依然打谱不已的天才少年,“回中国”就意味着“没棋下”。

“中国”“日本”是他一生的羁绊。1933年,中日关系日趋紧张,吴清源以“三三•星•天元”的名局挑战本因坊一门,报纸铺天盖地,将这局棋引申为“日中对抗”。规则、舆论双重不利,吴清源以二目败终局。最后收官阶段,吴清源已经输定。即使如此,对局休息室中挤满了黑压压的坊门弟子,人手一张棋谱,将万千变化研究透彻,可谓黑云压城。然而吴清源在自己的传记中淡然写道,“那时我本人由于周围人们的特殊照顾,对社会上发生的骚乱一概不知,如今仔细一想,输了棋,处境反倒好多了。”

1936年,吴清源入籍日本。

1937年,吴清源进入富士见疗养所修养。时至中日战争高峰,他写道:“就在疗养院内最大的一间病房墙上,贴着一张中国大陆的地图,患者们每天都将日本军进击的状况记录其上。他们在我的面前总是避而不谈,但我却清楚地知道,这间最大的病房里,除了日本军进击而别无其他话题。”

与好友木谷实的镰仓十番棋,正值中日激战正酣,日本宣传机构全力以赴,宣布日本民族在亚洲的“优越性”,大肆宣扬“支那人愚蠢”,嘲笑中伤中国的报道连篇累牍。对局过程中木谷实一度晕厥流鼻血,此时吴清源局面不利,陷入苦战,自顾不暇,对木谷实的情况未加详查,继续对局。记者添油加醋报道出来,读者一片哗然,纷纷指责吴清源残忍,甚至有报道以此为题,写出“中国人是残酷的民族”的相关报道。包括木谷实在内的职业棋手对吴清源的做法相当体谅,木谷实本人甚至还颇有歉意。然而读者们不依不饶,吴家陆续收到恐吓信,家中被扔石头,对局一时进退维谷,难以为继。最后濑越宪作毅然决定对局继续进行,同时鼓励吴清源:“即使丧失了宝贵的生命,身为棋手,死在盘上,也应心甘情愿、在所不辞。”

在棋道上,吴清源也是外人。

吴清源最初学棋是通过父亲。父亲留学东洋,学无所成,却背回来好多方圆社的围棋书。吴清源的棋主要是从谱上学来,自我钻研而成,并没有拜在中国哪个名人门派之下,所以棋风天马行空,无拘无束,不受定规定式影响,对局常有自出心裁的创见。名噪一时的“大雪崩内拐”定式虽然出现在吴清源十番棋之后,但是早在北京时代,吴清源就有意识地对日本流行定式进行修改,推陈出新,在对局中加以运用。濑越宪作感慨此少年为“秀策复生”绝非简单溢美之词,因为当时的少年天才主要学习的资料就是秀策的棋谱。

在吴家决定最终东渡日本之后,为了最终判断吴清源棋力如何,濑越宪作派座下弟子,有天才少年之称的桥本宇太郎四段专程前往北京,测试吴清源实力。据说,桥本一边下棋,一边摇着扇子,嘴里嘟嘟囔囔,“太厉害了!”“真是了不起啊!”云云,颇有濑越一门小师弟曹薰铉一边下棋一边哼《拉网小调》的风采。赛后,桥本讲起老师如何授棋,说濑越基本不教弟子们如何下棋,门下弟子各练各的,自行打谱,上台讲解。

濑越宪作学棋也颇为传奇。他本是广岛人士,围棋学自祖父。祖父教棋,别具一格,每天一局棋,首先让濑越九子。下满五十局,不论胜负,少让一子。直至二人分先。濑越小学毕业后,开始打古人棋谱,直到二十岁成为职业棋手之前,都没有正式拜师。有着这样经历的老师,教起学生来自然放任自流。

吴清源和木谷实开创新布局时,不仅仅本因坊一门意见众多,口诛笔伐,就连老师也不甚看好。吴清源与秀哉最著名的“三三•星•天元”一局,濑越甚至断言,弟子不到百手就会溃不成军。极有生意眼光的报社甚至组织师傅弟子对抗赛,来一较高下。

好在老师虽然意见不少,但对吴清源并不干涉。多亏了濑越这种海纳百川的胸怀,吴清源无拘无束,行云流水的棋风才得以自由成长。倘若他一开始投入坊门——在吴清源最终东渡之前,的确存在这种可能,恐怕就没有我们今天看到的传奇。

最好的例子就是久保松胜喜代三个弟子的境遇。久保松是关西人士,收了三个非常有前途的孩子,分别是桥本宇太郎、前田陈尔,和最小的木谷实。为了让弟子们有更好的前途,他将桥本宇太郎送给濑越宪作,木谷实送给铃木为次郎,年纪稍大的前田陈尔自己选择了名气最大的本因坊秀哉。而最终棋道上的成就,也以前田最小。抛开个人天赋一说,以坊门森严的规矩,这不能下那不能打的风格,吴清源哪里来的自由成长。

他无门无派,一介散淡人,就连弟子也不像他。

好友木谷实二十八岁在东京创建木谷道场,搜罗几十个小孩子在家中吃喝拉撒。大竹英雄、加藤正夫、石田芳夫、武宫正树、小林光一、赵治勋、小林觉皆出自他的门下。吴清源也常常陪少年英雄们下上几手。吴夫人回忆,有一次病了,打电话给木谷实家,希望差遣个佣人帮忙做饭,结果来的是十几岁的加藤正夫和武宫正树。据说,他们做饭还蛮好吃。

吴清源一代宗师,座下弟子寥寥,都是和他一样的海外飘零客。我常想,倘若他生活在一个安定的祖国,或者是像现在这样的承平年代,他会不会像木谷实一样开宗立派呢?恐怕也很难,他棋风无相无形,最是难学。他像一颗流星,照亮天际,却无迹可寻。

即使在吴清源颇为自信的信仰方面,他也是个外人。

吴清源在日本最早接触宗教是在1931年。他与木谷实一道拜访西园寺公毅。西园寺是日本仅次于五摄政的九清华家之一。西园寺公毅爱好围棋,希望促进中日友好,于是托木谷实带吴清源前来造访。

西园寺公毅倡导一种利用意志力治病的信仰。吴清源一来二去,就与西园寺非常熟络起来。经常在西园寺家和木谷实探讨新布局,和西园寺吃饭下棋自然不在话下。“当时,先生找到我身体里不好的地方后,口中念念有词,吆喝着以其意志来给我治疗。‘这样就好啦。明天的比赛肯定能胜’被先生这样一念叨,顿时便不可思议地觉得我必胜无疑了似的。”

对于吴清源由此笃信宗教,我是这么理解的:围棋虽然是一项智力运动,但对体力消耗非常之大。据说林海峰下一局棋,体重减轻一公斤,需要三天才能恢复过来。吴清源身体本就很虚弱,升段赛一旦开始的时候,一周要连下两盘之多,他的身体很容易就进入了入不敷出的状态。更遑论紧张的赛事带来的巨大精神压力。这个阶段,西园寺公毅在很大程度上成为了吴清源的精神支柱。

1935年西园寺公毅患癌症去世。吴清源此时已经升为六段,棋赛日趋激烈。“对当时已筋疲力尽的我来说,能得以修心养神的地方,唯有西园寺先生的府第。•••心灵深处仿佛顿时出现了无底的空洞,”

在这种情况下,吴清源一度崩溃。写信推迟赛事,坐船回到天津,参加一个叫做“红卍会”的宗教团体。再经过了六十天的修习之后,禁不住日本方面的再三催促,吴清源只好回到日本重装上阵。结果不出所料地病倒了,只能躲在疗养院中修整。

1940年,中日战争日趋激烈。华侨纷纷回国,吴家也全部离开,只剩吴清源一人。于是吴清源“不得不十万火急地成家立业”。据说当时吴清源只提出了一个要求“信仰”。关心吴清源的宗教界人士将中原和子介绍给吴清源。1942年,二十八岁的吴清源与二十岁的中原和子结婚。

当时中日战争已经逐步扩大,吴清源无法收到北京红卍会寄来的坛训。日本宗教“玺宇”与红卍会形态颇为相似,和子又是教主的远亲,于是夫妻二人顺水推舟成为信徒。

1945年,吴清源的家被炸毁。夫妻二人开始了跟随玺光尊为期四年的流浪生涯。

和所有邪教组织一样,玺光尊对于吴清源只有利用之心。为了达到控制吴清源的目的,平时起居有意识分化吴清源和妻子。甚至使出美人计来离间吴氏夫妻。当时吴清源与棋界音讯全无,1947年与师兄桥本开展十番棋也是出于玺光尊的指示。因为玺光尊认为这样会给自己带来人气,更何况吴清源不菲的对局费全部落在了自己的腰包。吴清源当时被玺光尊洗脑非常成功,对局前后见到昔日师兄、老师也不发一言。报纸广播更是一无所知。

与桥本对局之前,吴清源的日本国籍被愤怒的中国占领军吊销。此事说来甚是后现代,然而却是那个纷乱年代的真实情况。在第一局输给桥本之后,愤怒的占领军再次愤怒起来,把吴清源的中华民国护照撕毁,吴清源夫妇就成了没有国籍的人。

报纸添油加醋,刊登访谈说吴清源意气风发,拜拜日本,我要走了,天下第一,回到中国云云。一时间吴清源不见容于中日两国。棋坛好友也痛心疾首,希望桥本狠狠教训吴清源,方才令他幡然悔悟。时任日本棋院理事长的老师濑越迫于重重压力,代弟子递交辞呈,随后自己也辞去了理事长的职务。然而,这一切吴清源尚且蒙在鼓中,直到几年后才重新获得中华民国国籍,七八年后才知道自己已经被日本棋院除名。

吴清源自道,玺光尊信徒多是些世上半呆半傻正直善良之人。想来,或许像吴清源这样的人,更容易在宗教或者棋道上得到更高的境界。

玺光尊频频作怪,夫妻二人也终于有所察觉。

1948年,与岩本熏的十番棋第七局在东京举行。对局后,他收到妻子的来信,说自己遭到驱逐,再也不打算回到玺光尊身边了。读罢来信,他掉头北上,去北海道与妻子会和。

此时,吴清源来日本二十年,除了妻子,一无所有。

“外人”这个印记,伴随他终身。国籍、棋道、信仰,概莫能外。

1947年之后,吴清源孤家寡人,成了“读卖报社棋手”。一旦输了,后果可想而知。以日本棋院之僵化,吴清源必然无棋可下。即使到了九十年代,芮迺伟以世界第一女子高手的身份流落日本,尚且投告无门,更何况那个人人背负国仇家恨的年代。只要吴清源不再赢棋,对《读卖新闻》便毫无利用价值。吴清源击败高川秀格后,世上已经再无高手可与他平手过招。《读卖新闻》宣布十番棋计划终结,立刻换了一副嘴脸——反正他吴先生好说话,不欺负岂不可惜,再后来吴清源车祸棋力大降,报社不顾吴清源自身意愿,一意孤行要为吴清源举办引退棋。吴清源坚持要下棋,便领了为数寥寥的一笔款子做退休金,与《读卖报社》终止合同,重新出发,再战江湖。

吴清源自道,自己下的每一次十番棋都是站在悬崖上的决斗。诚非虚言。

五、逆旅

我十几岁时学下棋,围棋、国际象棋,甚至还有国际跳棋,不为扬名立万,不为与人对弈,只为挥霍过剩的精力。假期足不出户,抱着棋谱就打。一天在放旧书的档案柜子里翻出一本绿色封面的《星定式》,从此知道了吴清源这个名字。假期结束,语文老师要求每人带一本假期读的传记,供她检查。我带的就是刚刚那时出版不久的《天外有天》。老师在班上说,有些同学净读些没有名气的人的传记。如果不是死后哀荣如此,今天大部分人可能还是不知道吴清源是谁。

对于一个十几岁的少年来说,吴清源天下无敌,一往无前,十番棋震古烁今,一招推翻百年来俗规定式,自然是心目中的英雄。这次再读,他的形象更为立体。

吴清源除了棋,其他什么都不懂。多年下棋,对局费都是由别人帮他协定,自己一概不知。据木谷实说,每次日本棋院都扣下四乘之多。离开玺光尊后,由于家在二战被毁于一旦,之后的对局费又一文不剩的交给教主——这件事的后遗症就是,吴清源夫妻一分钱没挣到,还得交税,不得已只好分期偿还,《读卖新闻》为了防止吴清源把和岩本熏十番棋的对局费交给玺光尊,便以报社的名义为他买了一套房子。按理说,这套房子是吴清源的,他大可早早过户到自己名下。然而夫妻俩嫌麻烦,就一直放任自流。后来的棋坛花花太岁藤泽秀行自己开了一家房地产公司,劝吴氏夫妻把这套房子卖掉,好赚一大笔时,才发现两人居然一直没有对房产过户,惊讶地眼珠子掉下来。在我们这些凡人看起来不可思议的事情,比如国籍被人注销又注销、被日本棋院除名后七八年才知道,对于棋呆子来说实在顺理成章。

他身上还有一种独特的纯真气质。窦文涛在《锵锵三人行》中最念念不忘的是吴清源在回忆二哥参加了“著名的二万五千里长征”之后,信手加了一句:“他真是很能走啊!”演播室笑到打跌。吴清源夫妻随玺光尊四处流浪时,还有一个日本著名的相扑横冈双叶山,也抛家舍业拜在玺光尊门下。时值隆冬,教徒们要用冷水浇身以此敬神祈祷。吴清源和其他的教徒都会等双叶山先浇,因为大胖子的体温让浴池暖和不少。可见,棋呆子也有鸡贼的时候。

人物传记,归根结底是在回答一个问题:来自何方,去向何处。这篇小文完全源于各种公开出版的吴清源传记,没有什么独家发现,只是一次探索吴清源精神世界的尝试,然而在比照了各种资料,吴清源的形象更加立体之后,我却感觉和他的距离更加遥远。

这种距离,一方面是源于我不懂日文,所能够接触到的资料有限。为数不多的中文传记又过于恬淡。无数跌宕起伏的纷争,在吴清源笔下散淡得看不出什么痕迹,他“回首向来萧瑟处,也无风雨也无晴。”读者倘若一不留心,无数涌动暗流便擦肩而过。吴清源的大哥最早也随吴清源东渡,并在日本完成学业。他很早便离开日本,回到中国。因为受不了日本人对于中国人的歧视,吴清源的大哥甚至迷路之后都不愿向警察寻求帮助。吴清源自道,自己倒没什么感觉。

出版过两本吴清源传记的记者片山桂一在接受《三联周刊》记者采访时,说当时日本敌视吴清源的只是少数,大多数人还是非常友好地欢迎吴清源的到来。我相信片山桂一是真诚的,只是中国和日本都是非常封闭的社会,以我们中国人对于外地人的态度推而广之,自然不难理解这种友好处于何等程度。

兄弟二人对于同时受到的待遇有着不同的感触,可知,吴清源笔下所遭受的不公,所遇到的挫折,所经历的困境,恐怕要加上一两分才是。

另一方面,就棋道而言。我棋艺低微,并不能透过吴清源众多惊世骇俗的棋谱来理解他的精神。徐浩峰说吴清源的棋,是失意者的棋。我猜这也是徐浩峰的夫子自道吧。吴清源恐怕不会对这些事情有所介怀。于行云流水、自由无拘之外,我无法感知他的灵魂深度。

林海峰曾经回忆,一回夜宿老师家,半夜出来上厕所时,发现老师一人在房中打坐,真可谓云母屏风烛影深,长河渐落晓星沉。所谓传奇,就是天下无敌。我们看到叱诧风云,纵横捭阖,按照自己的心意,为他加上无数意涵,说他“天才”,说他“用功”,说他“打败日本”,说他“为日效力”。可是每日长达十几个小时的打谱,无数次静夜禅房枯坐,十番棋上如拼刺刀一般打出一手又一手的妙招,背后所承载这种独与天地往来的孤绝和寂寞,又有谁能体会。对于吴清源来说,这一切恐怕不足为外人道也。

围棋,说到底不过是雕虫小技。和写作、绘画、唱歌、读书、喝酒、打牌一样,是一种自我表达,是我们在这个宇宙中自处的方式。吴清源这样一个人的一生,给了我们什么样的启迪?我不知道。作为一篇文章,似乎应该得出一个确凿无疑的结论。但是无论什么样的结论,我都不能说服自己。只好自己安慰:如果说,写传记是在讲一个人来自何方,去向何处。那么读传记又何尝不是如此呢?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

六、孤鸿

转眼之间,来到这座城市整整四个月。这里毗邻大湖,长云低垂,天色沉郁似海,终日有海鸥盘旋。与故园波涛千倾,碧空如洗相比,另有一番情趣。一直读东坡词,他爱写孤鸿。贬谪黄州,心情抑郁之下,自我安慰“时见幽人独往来,缥缈孤鸿影”,想起老师欧阳修的平山堂“欹枕江南烟雨,杳杳沒孤鸿”,发呆思考人生就感慨“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

这里雪很大,天气却不算冷。近两米厚的大雪,两三天功夫便不见踪影。倘若有一只孤鸿落在这样的雪地上,不知会留下什么。

段祺瑞,1865年生,三次出任总理,北洋之虎。为人正派。一生酷爱围棋,潜心修佛。九•一八事变后,拒与日本人来往。1936年病逝于上海。

犬养毅,1855年生,意志倔强,嫉恶如仇。私生活无欲无求,对处于困难之中的人一定会伸出援手,庇护过孙中山、蒋介石。1932年5月15日,作为首相被刺杀。从此,军部逐渐控制日本政局。

岩本熏,1902年生,天才少年,二十六岁升为六段,四十六岁任日本棋院理事长。一度到巴西做咖啡生意。自己掏钱在圣保罗、纽约、西雅图、阿姆斯特丹等地建立围棋中心。2011年第八届围棋殿堂入选。

濑越宪作,1889年生,座下桥本宇太郎、吴清源、曹薰铉三大弟子,为整个东亚地区的围棋发展做出了巨大的贡献。二战后任日本棋院理事长。1972年,因无法继续下棋而自杀。2009年第六届围棋殿堂入选。

桥本宇太郎,1907年生,濑越宪作门下,1950年创关西棋院,与日本棋院分庭抗礼。2014年第十一届围棋殿堂入选。

木谷实,1909年生,年轻时有怪童丸之称的少年天才,与吴清源一道开创新布局,开现代围棋风气之先。二十八岁开设木谷道场,周游全国,甚至前往韩国发掘有才能的弟子。培养众多围棋超一流高手,座下弟子突破五百段。2010年第七届围棋殿堂入选。

吴清源,本名吴泉,1914年生,1928年东渡日本,1942年与中原和子结婚,2014年卒。生前败尽天下英雄。

参考资料

《吴清源回忆录》,吴清源,1990,人民体育出版社。此为吴清源1984年出版的回忆录《以文会友》的中文版。

《天外有天》,吴清源,1996,北京燕山出版社。《天外有天》是1988年出版的台湾版《以文会友》的引进版(?)。相比《吴清源回忆录》加入了金庸、沈君山等人的序,减少了很多文字方面(翻译?)的讹误。

《中的精神》,吴清源,2003,中信出版社。新千年后,由桐山桂一执笔,对吴清源在《东京新闻》和《中日新闻》的连载专栏整理而成。主线与《天外有天》别无二致,细节却有很多不同之处。想来应是吴清源距上次自传二十年来心境变化所致。

《吴家百年史》,桐山桂一,2005,中信出版社。本书有很大篇幅集中在吴清源兄弟身上,然后作者引用了众多包括岩本熏日记、濑越宪作回忆录、山崎有民《吴清源和围棋》之类的日语材料,本文中吴清源赴日之前前因后果,以及岩本熏、井上孝平、山崎有民引文便出自此书。

《世纪风云吴清源传奇》,江铸久制作,Youtube吴清源官方频道。江铸久的夫人芮迺伟为吴清源内弟子,夫妻二人当年愤然去国,负笈东瀛,转战半岛,风雨飘摇之中傲然前行,为中、韩围棋做出了莫大的贡献。他们夫妻通晓中、日、韩、英四国语言,又得吴清源亲炙,吴清源传记之外,有独到发现。例如,找到吴清源初入日本时与濑越宪作的关门测试棋棋谱。可惜Youtube上该系列视频只有十几集,似乎不全。本文中吴清源赴日之前与濑越宪作、桥本宇太郎有关的的信息主要源于此视频系列。

《日本围棋故事》,薛至诚编译,飞扬围棋网资源。此书以渡边英夫的《新坐隐谈丛》为骨干,集合渡部义通的《古代围棋的世界》、木神山润的《日中围棋兴衰史》、林裕的《围棋百科辞典》,以及《今昔物语》等材料汇编而成。在该网站录入后,由多久公予以校核、批准。本文中有关日本围棋历史多源于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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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年半


看了看时间,上一篇博客到现在已经有三年半了。

这三年发生了一些事情,wordpress被墙,忘记密码,南来北往,最后跌跌撞撞翻人肉翻到墙外。

希望继续写下去。